碧溪村不大,一旦村中發生了什麼,很快就會被各家各戶知道。
叫做馮逢的牌頭,也就是目擊劉嘎殺人的那人,和往常一樣回到家。帶着沉重的心情未曾進屋,卻驚喜的發現‘雞’圈裡新添了兩個‘雞’蛋。
兩個‘雞’蛋代表今日就能多一頓葷腥,給母親改善改善生活。這讓他沉重的心情放鬆許多。
可當他將‘雞’蛋撿起,內心卻突然變得更加沉重。因爲馮逢突然想起,‘雞’圈裡的幾隻‘雞’是劉嘎送給自己的。
一年前,馮逢的父親病故,當然,這是他自己說的。家中只有母親和他相依爲命,家境貧寒,衆人皆知。
一直沒人幫襯過馮逢,直到前不久劉嘎給了馮逢幾隻‘雞’。
馮逢知道村裡每一戶人家都過得艱難,幾隻‘雞’對他對劉嘎來說都是一大筆財富。
馮逢不知道劉嘎哪兒來的錢,更知道無功不受祿,但他真的太窮,家中母親急需幾個‘雞’蛋來補身子。所以,馮逢還是臉紅收下了。
現在劉嘎有難,馮逢明知自己能幫他卻不敢幫。深深的自責纏繞心頭,馮逢只能不斷地暗示自己:
“不是我不想幫,實在是因爲那是胡家,得罪的胡家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就像自己爹一樣。我還有母親要照顧,他不過送我幾隻‘雞’,我用不着把命貼進去。”
馮逢表面看着沒事兒,拿着‘雞’蛋推‘門’進屋,大聲喊道:“娘,又有兩個‘雞’蛋,今日奢侈一點兒,用油煎着吃吧?”
“哦,你看着辦。”
裡屋傳來一‘婦’人漠不關心的聲音。
馮逢眉頭輕皺,按道理孃親不該這種表現纔對,至少也會說一句“打湯,不用放油。”吧?
“娘,你在幹嘛?”
馮逢好奇地走近裡屋,卻見母親正在收拾包袱,包袱裡裹的竟是自己的衣裳。這下更加不解了。
“娘,你跟我撿衣服幹嘛?”
‘婦’人沒有回頭:“你明天不是要去曲溪縣?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來,帶點兒衣服有備無患。”
馮逢不解:“娘,我何時說過要去曲溪縣?”
“外面到處都在議論劉嘎跟胡鵬的官司,你作爲爲數不多的目擊證人,難道不去曲溪縣作證?”
“我……我……”馮逢語氣弱了幾分,低下頭,看着家中被‘潮’氣染黑的溼土,聲音越來越小,“我沒說要去作證。”
“什麼?!”
聽這話,‘婦’人終於是驚愕回頭,看着兒子的眼神中隱隱有怒氣升騰,可很快就消失了,展演一笑:
“外面不是說李保長到處找人作證麼?可能是還沒叫到你。李保長不叫,你自己去就是,先把衣服收拾好,明兒一早就往曲溪縣去準沒錯。”
看着孃親一本正經,馮逢死死咬着嘴‘脣’,用微不可查的聲音嘀咕道:
“李保長他……他……”
‘婦’人似乎意識到是什麼,言語中透着不耐:“他什麼?你倒是說啊!”
“李保長他叫過我了,但我沒答應去作證。”
馮逢羞愧地不敢擡頭,感覺孃親久久沒動靜,又道:“娘,沒什麼事兒,我先把‘雞’蛋……”
話未說完,馮逢手中正待烹飪的兩個‘雞’蛋突然被人搶走,當他回神,疑‘惑’地看向母親時,眼前兩枚還粘着些許‘雞’屎的‘雞’蛋便飛了過來。
“啪啪!”
兩聲貨真價實的蛋碎。
粘稠滑膩的蛋液‘混’着蛋殼從馮逢臉上滑落,‘弄’‘弄’的腥氣還帶有點兒屎味,就像是被某種東西‘射’了一臉。
馮逢強人噁心,將臉上蛋液擦去。
沒來得及說話,臉上有遭遇重擊。一個響亮的巴掌直接把馮逢打倒在地。
“娘,你這是幹嘛?”
面對兒子的疑問,‘婦’人單手叉腰,一手指着被自己打腫臉的兒子,喝問道:
“說!你爲何不去?”
“對方是胡家,是胡家要讓劉嘎死。我……我能怎麼樣?”
“你這不孝子!”‘婦’人情緒‘激’動,嚎啕一聲,在地上大哭起來。
馮逢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行,唯獨覺得自己算是孝順,不管有什麼好東西都先想着母親,也從來不曾忤逆母親的意願。現今被母親罵不孝,情緒又如此‘激’動,着實把他嚇壞了。
“娘,您別‘激’動。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我問你,家中的‘雞’是誰給的?你爹又是被誰害死的?你不爲劉嘎作證,一者是知恩不報,視爲不忠,二者殺父之仇你恍如不見,視爲不孝。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馮逢面‘露’難‘色’:“娘,非我不知。兒只擔心此次跟胡家作對,被其記恨,他們對兒做什麼還好,如若他們對孃親下手,兒該如何是好?”
聽馮逢解釋,‘婦’人不但不喜,反而自嘲一笑:“哈!原來還是爲孃的讓你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也好!娘今天就死在你面前讓你斷了牽掛,看你還有何說法?”
‘婦’人並非說笑,突然站起身,在馮逢驚詫的注視下低頭往‘牀’柱撞去!
……
……
曲溪縣——
王羣閉着貂裘大衣,戴着羽絨帽子在縣衙‘門’口直哈冷氣。圓頂大鼻像被冷風凍得通紅,感覺比以往更大了。
一碗熱茶才喝一口,再次舉杯時就已涼透。
王羣放下茶碗,探頭看了看公堂背後的過道口,朝身邊衙役問道:
“柳大人到底見誰呢?這麼久了還不出來?”
衙役聳聳肩表示不解。
王羣不耐地開始踱步。
又過了一會兒,柳鬆終於出現了,同樣是一身大衣,眉宇間還帶有一點兒寒霜。
柳鬆身邊跟着一人,身披大氅,頭戴大帽,跟柳鬆道別之後疾步而去。對方走得太快,王羣沒看清對方相貌。但留意對方背影時,小小的眼中‘射’出一道‘精’光!
“皁履?曲溪縣還有誰喜歡穿前朝流行的鞋子?韓家的人?”
“師爺,久候了。隨我內院說話吧。”
柳鬆的話打斷了王羣的思考,不過王羣相信自己猜得**不離十,便沉下心朝柳鬆行禮,隨其到了內院。
所謂師爺,並非朝廷登記在冊的官職,實則是地方官員的幕賓,享受朝廷俸祿卻沒有編制,就是所謂的聘用工。而一個地方的師爺卻有着僅次於縣令、知州的權利,因爲他們的主要任務便是爲當地一把手出謀劃策。
科舉等同於現代的公務員考試,要有編制就得考試,考試之後才能分配做官。而不管哪個朝代,應試教育的產物用於實際生活都會有偏差。熟讀古典經籍的官員大部分都不善於斷案、掌權,於是便有了師爺一職。
師爺大都不善詩經,卻都是心智計‘奸’之徒,是縣令知州等最親密最重要的幫手。不管什麼案子,提審之前縣令知州總會聽一聽自己師爺的意見。
當然,柳鬆屬於特例,對任何案情他都有自己的判斷。但他還是讓王羣來了,就算是走一走過場,這道程序還是不能少的。
說實在的,王羣自己都知道自己這個師爺在柳鬆手下打了一輩子醬油,以往談論案情,王羣說的最多的便是“大人英明”、“王某也這麼認爲”之類的話。也正因爲這樣,柳鬆纔對現在這位師爺很滿意。
柳鬆看似平和,卻是個自視極高的人。王羣同樣是個聰明人,所以他看得清楚。平日裡對縣衙裡的事兒不聞不問,只待柳鬆桶一下,自己便動一下。
但現在王羣不能像以往那樣了。
柳鬆即將告老還鄉,自己將迎來下一任縣令,如若自己還這麼打醬油,沒半點兒閃光點出現,保不齊下任縣令會認爲自己是個庸才。
王羣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自己,怕就怕下任縣令不用自己,要另請高明,到時候自己的金飯碗丟了拿什麼辦?所以,王羣要乘着最後這點兒時間幹出點兒成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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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羣已經默默準備很久了,從對縣衙一無所知到現在有所瞭解,王羣發現了柳鬆許多問題。
……
……
縣衙內院中,一切還跟往常一樣,縣令和師爺分別坐在主位和客位,手裡捧茶,開始談論明日的案情。
“師爺,明日的案子你怎麼看?”
王羣反問:“大人您呢?”
“如果拋開一切細節,劉嘎殺人那是不爭的事實,所謂殺人償命,我覺得該判劉嘎死刑。”
柳鬆微笑抿茶,本以爲對方會笑着點點頭,說一句“我亦如此認爲”。可預想中的回答沒有出現,王羣平靜地答道:
“大人,王某曾幾次前往曲溪縣,對當地情況還算有些瞭解。當地胡氏一脈多惡徒,常欺壓鄉民。犯人所講是生死之際暴起殺人應該屬實。如此分析,判其無罪亦無不可。”
“嗯?”柳鬆輕輕將茶杯放下,簡單的動作讓王羣心中冷冷一笑。
說道掩飾內心,王羣可說毫無破綻,只是自顧自地說着:
“王某認爲,明日宣判應隨民意。”
“此話怎講?”
“很簡單,名義呼聲高者便是對,呼聲低便是錯。大人隱退在即,大人所求不過一世清明,隨民意纔是正途。”
柳鬆眼神‘陰’沉下來,袖筒中的手指突然一緊,疑‘惑’地打量了王羣兩眼:
“多謝師爺提醒。那今日就暫且如此吧。”
王羣也不多說,放下查完,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鼻子,轉身離去。可沒走兩步,又聽身後柳鬆道:
“時間倉促,明日提審就別通知縣中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