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例會後,九龍就像被打掉尖牙的野狼,連羊兒都不怕它,反而它怕起了羊兒,想必例會上發生的事十有八九已四處擴散開來,羞得他上班期間既不願呆在辦公室,唯恐左右前後投來令他尷尬的眼神;也不肯到車間裡轉悠,生怕被同情的人攔住問及那些事,或看見那些幸災樂禍的表情,只好躲到木皮倉庫或機修部的庫房裡一個人胡思亂想,若是張廠長打來電話,就硬着頭皮去他的辦公室,儘管張廠長沒說過他什麼,可他自己覺得很沒面子;下班後總是最後一個去食堂吃飯,惹得打飯的叔叔阿姨都對他有意見,然後到車庫的旮旯處取電動車,偶爾有熟人走過,他立刻擺弄電動車裝作沒看見的樣子。他總覺得自己中了別人預先設好的圈套,但他不確定塗經理是否在其中,也不想報復陳姐,雖然可能是她故意發給了他一份以前的文件,但在例會上還是冒着被嚴經理訓斥的危險說出了實情,才使得他沒有真的把罰款單開出來。他只想報復嚴經理,這個狠毒的女人,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竟然能把這個圈套設得這般細膩。
這幾天產量上去了,可各類材料的浪費較嚴重,不用到現場去看,在垃圾場就一目瞭然。看吧,垃圾堆裡有還可以改作裝飾用的線條的木料,二十公分以上的已成型的線條,剩餘三四公分高油漆的油漆桶,夾在廢紙木屑裡的低值易耗品等等,反正不是自家的,浪費了也不會心疼。有的素質差的員工習慣了這樣做,也有的員工是在發泄心中的不滿,九龍剛來時親眼見過一位操作推臺鋸的師傅,因做錯了活兒而被班長形式上考覈了二十元,便放下手頭的活兒不做,拿起幾塊較好木材一一鋸成火柴盒大小的廢料仍了,嘴裡還不住說罵。丁老闆是個仔細的人,自然會反覆拿浪費的事對張廠長說,於是張廠長叫九龍每天下午下班後到垃圾場檢查浪費的情況,並將還能用的任何材料全部收集起,等中午開例會時叫各個班長認領和自開罰款單,他們都很自覺,因爲張廠長一看那些材料就知是那個車間扔出來的。九龍覺得這也算是個落地有聲的機會,可響聲太小了,即便不怕髒不怕累地在垃圾堆裡翻騰出了油漆段的浪費現象,無非是考覈點小錢罷了,對於嚴經理來說是不疼不癢的事,無法讓她顏面掃地,也就無法解他的心頭之恨,但他依然儘可能抓住能考覈到油漆段的任何機會。有一個部門例外,那就是品控部,由於他跟肖經理及那些質檢員們平時關係不錯,所以但凡查到了質檢員丟出來的沒用完的美紋紙膠帶,便會私下藏起來,然後找機會交給肖經理。
月底前的那天,九龍知道這次倒出來的垃圾比較多,便下班前就來到垃圾場檢查了。他本以爲可以比平時查出更多的浪費現象,可像往常一樣翻騰了一個多小時了幾乎沒什麼收穫,這種情況,於公是好事,但於己是壞事。他正準備到附近的吸菸室抽支菸,無意間踢到了一個大的黑色垃圾袋,一時不知是生氣還是貪玩,接着又重重連踢了幾腳,裡面的硬東西頂破了袋子,露出了幾片白色的廢紙,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內返單,想必是質檢員開錯了單子便沒當回事,徑直進了吸菸室。陰暗溼冷的吸菸室裡就他一人,煙抽到一半時,他突然想起每次各部門開大例會時,肖經理彙報的內返單報表裡油漆段的內返單數量遠比木工段的少,按理說油漆工藝的不確定因素比木工段的多,出現的質量問題就多,即使他們內部出現油漆問題從不開返單,但也不該一個月只有五六個返單呀!想到這裡,他立刻把菸頭丟進水桶裡,返回了垃圾場。
半個多小時候後,他顧不得繼續檢查剩餘的垃圾,也沒有去食堂吃飯,急匆匆背上半鼓的書包騎電動車回到出租房。一進屋就鎖了門,拉上窗簾並打開燈,然後緊張地從書包裡掏出那個被他踢過幾腳的黑袋子,扯住袋子底部唰地倒了一桌子,全是白花花的內返單的紙片。他像並湊撕碎了的百元大鈔一樣小心翼翼地並湊起來。返回垃圾場後,他直接打開那個黑色的袋子,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硬東西,撿起幾片內返單的白頁細看起來,見有一片少半張上寫着羅芬,正是終檢的質檢員羅姐,右上角寫的是開單時間和被考覈的車間名稱,他急忙看下面的出現問題的產品的型號、規格和數量,清晰得記得確實有這麼回事,單子開的並沒有錯,可爲什麼沒有上交給肖經理呢?他不禁意識到了什麼,方要掏出其他紙片看時,恰好過來一個油漆段的師傅提着個油漆桶過來倒垃圾,他急忙裝作若無其事地翻看別的垃圾袋。等那師傅離開後,他急忙將那個黑袋子裡的非紙片類東西儘可能多地揀出去,然後快速去辦公室取來書包並返回垃圾場將那個黑袋子塞進書包裡。他埋頭一直忙到深夜,拼湊出二十三張完整的內返單,且一一用膠帶紙粘接好。他本想次日上班時把這事告訴張廠長,但又擔心張廠長會和嚴經理私了,這樣就很難再有如此好的機會了,於是爲了不打草驚蛇,爲了一舉讓嚴經理同樣名聲掃地,他決定直到下次開各部門大例會時當着丁老闆的面說。這段時間,他有待於進一步細查,避免再吃上次的虧。
任何從油漆段開出的且需要木工段返修的內返單,白身打磨車間是其必經工序,爲了不引起王主任的懷疑,九龍專門親自抱着油漆段開出的返單去找他,儘管會被王主任爲難,但他總是嬉皮笑臉地說好話,還特意夜裡偶爾買酒肉到他宿舍套近乎,沒幾天兩人就像能隨便開得起玩笑的朋友了。趁此,九龍把每一張經過白身打磨車間的油漆段開出的黃頁返單撕下來並保存起來,像這種粉頁或黃頁的返單不見的現象,沒有人會懷疑是有人故意撕掉的,肯定是流轉中掉了,更何況正常的訂單還常在車間裡丟失呢。
大半個月後,大例會又到了。碩大的會議室裡坐得滿滿的,似乎一切都像以前一樣,包括參會人的心情!
“慢着——”故意坐在張廠長和丁老闆後面的九龍,突然朝正在用投影儀彙報上個月內返單數據的肖經理大聲喊道,其他人都被驚了一跳。“肖經理,油漆段的內返單總數不對,光是經過我手的就有十五張,怎麼整整一個月才只有八張呢?”
“質檢員上交到我這邊的只有這麼多啊!”肖經理不惑地說。
“別理他,你講你的。”嚴經理輕蔑地看着九龍說,“你要不是不知道他的毛病,今天肯定又沒吃藥!”
“對,就是因爲今天沒吃藥才很清晰!”九龍見其他人哄地笑了,瞬間臉色變得陰沉,並從攜帶的文件夾裡抽出兩沓內返單,一沓是白頁的,另一沓是黃頁的,然後長舒一口氣大聲說,“這沓白頁的返單是我大半個月前在垃圾場撿來的,當時還是一團碎紙,是我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們粘接好的,一共有三十二張,日期都是上個月的。這一沓黃頁的內返單是我故意撕下來的,全部都是從油漆段開出來的,一共有十六張,其實不難算出來,油漆段上個月至少有四十八張內返單,這還是需要木工段來返修的,現在肖經理的報表上只有八張,所以這裡面有問題!”
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了。九龍看了看丁老闆,他正若無其事地盯着天花板發呆;又看看張廠長,他臉色陰沉地看着面前的筆記本;最後看看嚴經理,她正惡狠狠地看着他。
“嚴經理——”丁老闆突然打破沉默,卻和藹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想再問你第二遍,拜託你給我一個交代,不要使別人把我當成傻子白癡一樣看!”
“我…我也不清楚!”嚴經理低着頭,臉色蒼白地低聲說。
“你不好意思說,那就叫別人說。”老闆拍了下桌子,然後指着九龍叫道,“你去把油漆段的所有質檢員叫來!”
十幾分鍾後,九龍帶着六七個女質檢員來到會議室。還沒有說話,站在門口的她們已經紅着臉底下了頭。老闆示意九龍把那兩沓返單拿給他。丁老闆接過內返單,隨便翻看了幾眼,然後對質檢員們和藹地說:“你們都不要怕,我只是問你們句話,我想知道這些被撕碎的白頁返單是怎麼回事?按理說你們應該知道,說吧,有什麼就儘管說吧!”
許久,她們都沒作聲,而是時不時偷看看嚴經理,又看看肖經理。
“既然你們不說,我也不勉強你們!”丁老闆苦笑道,“於會計,扣她們每人一個月的工資。若有下一次,人事部就直接把她們開除了!”
“不要,丁老闆——”羅姐突然聲音顫抖地叫道,“是嚴經理叫我們這樣做的,如果我們不聽她的,她就爲難我們!”
“怎麼爲難你們呢?”丁老闆冷笑了下問。
“她會叫人偷悄悄把我們檢驗過的合格產品故意搞壞,目的是爲出現售後投訴,投訴的問題都很明顯,便是我們檢驗員不負責人,甚至沒有檢驗導致的,所以我們就背上了黑鍋,也就會被罰款!”羅姐抽泣道,“我們一個月能有幾個錢,隨便幾張罰款單就扣掉我們半個月的工資了,我們拿什麼補貼家用,上有老人,下有子女,我們…我們被逼得沒辦法,所以就按照她說的把很多返單撕了!”
“簡直令人可惡!”九龍惡狠狠地看着陳姐說,”不僅如此,油漆段的超期單要比木工段多,而陳經理卻——”
“住口!”張廠長拍了下桌子並朝九龍吼道,“還沒鬧夠?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誰知道你和這些質檢員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的,大家都知道你跟嚴經理向來不和。”
“天地良心,我若有那麼卑鄙無恥——”九龍發毒誓道,“就活不過今年!”
“不錯,嗯,不錯!”張廠長惡狠狠地瞪了九龍一眼,然後轉過頭對丁老闆問聲細語道,“我覺得這件事還有待於進一步覈查,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那好吧。”老闆沉思片刻後說,“但我要一個滿意的交代!”
質檢員們離開後,會議又恢復正常,似乎包括所有參會人的表情。
剛散會,九龍就被張廠長叫到辦公室。他又是指手畫腳,又是拍桌子,瞪着九龍說罵了許久,把個四周圍辦公室的人們看得目瞪口呆。九龍低垂着頭,沒說一句話,從辦公室出來後,他徑直去找任班長,是說約他週末晚上去鎮裡喝酒。
次日便是週末!
“張廠長對你說什麼了?”酒至半酣時,任班長問,“我替你拿個主意吧!”
九龍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點了支菸不緊不慢地說:“張廠長說‘既然你知道油漆段的內返單存在問題,爲什麼不是第一時間向我彙報,而是在大例會上鬧了這麼一出呢?你明顯地是在公報私仇,在工作中最忌諱的就是你這種人!你這樣做又得到了什麼呢?不僅丟了你自己的面子,而且丟盡了我和我們整個生產部的面子!若不是我制止你,你還準備向老闆告陳經理的狀,你可真夠狠毒的!不是我說你,你再鬧下去只會使你自己惹禍上身,而老闆並不會怎麼爲難其他人,因爲說白了你就是一個助理,可有可無,你的工作很多人都能捎帶去做,但嚴經理和陳經理都是經理,沒有她們很多工作都會癱瘓,鬧到最後老闆也會站在她們那邊,除非你一個人能代替她們倆個,而且有她們在單位裡的影響力。現在你這麼一鬧,就算我還用你,可你以後的工作會很難順利進行,那時候我也沒辦法幫你,因爲我也不能爲了一個助理而失去兩個經理’,雖然他說了這麼多,但我記得很清楚,甚至一字不漏!”
“這纔是真正的實話啊!”任班長嘆息道,“趁着這個時候,我就做一個壞人,給你的傷口上再撒把鹽!說實話,很多人都認爲你比張廠長之前的任何一個助理都有能力,包括張廠長單獨與我們幾個班長喝酒時也這樣誇過你,但他並沒有把真正屬於你的權柄交給你,而是還握在陳經理的手裡,難道你不知道嗎?”
“任哥——”九龍搖搖頭說,“你繼續說下去吧!”
“那我就詳細地跟你說說。”任班長喝了口飲料,不緊不慢地說,“第一,當張廠長不在時,其他部門的負責人來我們生產部找的第一個人還是陳經理,雖然有些事你處理不了,但誰都不是一下子就能處理所有的問題,誰都需要慢慢學習,起碼他該給你這個平臺和機會;第二,我們生產部內部裡一切需要張廠長簽字的,像請假條、獎勵單、文件一類的,當張廠長不在時,都是由陳經理代簽,本該是由你代簽的;第三,你所做的事都是些燙手的不起眼的得罪人的事,像檢查設備衛生和垃圾場,給客人倒茶,替張廠長取快遞、叫人、送文件等等,特別是追蹤內返單,這本來就是他們調度部和品控部的事,你反而成了陳經理和肖經理的手下,這是什麼事啊?雖然張廠長在我們生產部的例會上承認你是他的助理,但他沒有把屬於你的給你,也沒有在其他部門的人面前說過你是他的助理,這一切都說明大家還認爲陳經理纔是張廠長真正的助理,你充其量是陳經理的助理!話說回來,即使你有能力取代陳經理和嚴經理,但倒黴的人也是你,因爲有一種關係,不是你能超越的!”
“我付出了那麼多,換來的卻是一個空名,像個傀儡一樣,而我卻還整天得意洋洋的,時不時擺出一副臭架子,簡直是幼稚、荒唐、可笑,還做了那麼多違背良心道德的事——”九龍趴在桌子上雙手抓着頭髮苦笑道,“我真是個可憐的大傻瓜!”
“唉,馬上就要過年了,你有什麼打算呢?”任班長若有所思地問道。
“我不知道!”九龍坐起來點了支菸說,“大不了辭職吧!”
“現在有去處嗎?”
“沒有!”九龍搖搖頭,然後憂愁欲哭地說,“我現在就像得了什麼大病一樣,就算從樓上掉下去摔不死,也不知道疼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任班長拍拍九龍的肩膀安慰道,“這半年來你學到了很多寶貴的經驗,也值得,沒必要有什麼想不開的,何況‘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呆在這裡只是一隻井底之蛙,你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沒結婚也就少了很多牽掛,走出去會是另一番景象的!”
“可我——”九龍猶豫不決地說,“放不下那個人!”
“是緣分了,不管你走到哪裡,她最終是你的,否則就算你時刻守在她身邊,她也是別人的,更何況你還沒有像她表白過,且我覺得她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她!你該找一個和你有共同語言的,能夠死心塌地愛你的人,特別是幫你實現你的理想的女孩!”任班長補充道,“呵呵,年輕人總是該有自己的理想,何況是像你這樣的,你也不是一個等閒之輩!”
“我決定了,我要辭職!”九龍堅定地說,“但我離開這裡前必須要做些什麼。”
“既然這樣,那你也不要立刻表現出來,要像平時一樣,期間多學習一些有用的,並常到外面走走,等找到適合的單位後再打辭職報告。”任班長突然擔心地說,“另外,你自己一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多小心點!”
“我知道了。”九龍淚汪汪地說,“謝謝你,任哥!”
雖然冬天早已到來,但路邊的花依舊鮮豔,樹依舊翠綠,唯獨某些可憐的草兒枯了黃了。海風吹乾了失意人的淚水,卻無法撫平思鄉人的傷。此時的家鄉,想必滿眼望去又是白茫茫、黃濛濛和光禿禿的,那麼可愛和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