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盡頭,有一家新開的酒肆,隱約在一個小丘之後,有意避人的樣子。當然,這酒肆是老桃樹剛剛纔變出來的,怕人發現這林子裡憑空冒出幾間茅屋,所以坐落得很偏僻,裝飾規格也十分縮手縮腳。
他作爲這桃林的庇佑大神,須守着桃子桃孫,無論如何都不可離開的。
他受月老之令,助趙里仁娶妻,計劃讓胡呦呦把這酒肆當作孃家,趙里仁上無高堂,所以親事就在桃林的地盤上舉辦就行。可是到時候,誰坐到高堂上,誰能撐住文曲星君幾叩首,他可沒得人選。要知道,輩分亂套可是要折壽的。
雖然這“趙里仁”趙公子,現在看起來是後輩一個,可趙里仁本尊是天庭正兒八經的星君,凡間已流芳千百世的文昌星啊。他一棵修爲三百,仙品卑微的仙樹,若是恬不知恥地坐到了堂上,那恐怕當場天上就要掉雷,把他劈杈。所以這事必須還得月老拿主意。
公子幾人讓隨從的家眷等先回府了,留了三輛馬車跟着,幾位公子隨老陶來到店裡。
“這是小老兒開的酒肆,今日幾位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啊,各位請坐。”老陶招呼道,揮揮手,讓人快點燒火備菜。
來的幾位客知道自己沾的是趙里仁的光,一面拱手向趙里仁道喜,一面打量着店內和老陶祖孫倆。
“呦呦,你退下歇息吧,不必陪客。”老陶知道她爲難,又想着若是凡人女子出閣前理應避諱點兒,所以讓她去旁邊休息。胡呦呦依依不捨望着趙里仁,趙里仁也滿含眷戀地看着她,她一步一回頭地退到了屋外。
屋外一個桃樹變的僕人正忙着洗菜,胡呦呦走過去:“我來幫你忙。”順便打聽了一下老桃仙的身世,和這桃林的來歷,知道幫她的桃爺爺原來叫“陶乙”。
“你是一隻善良的狐。”洗菜的僕人說。
“你怎麼看出來的。”胡呦呦自是被人誇得合不攏嘴。
僕人一直低着頭說,自古以來,天上飛的看不起地上跑的,地上跑的看不起水裡遊的。他們桃樹既不能跑又不能跳,哪怕有朝一日修煉成仙,也比不上動物修成的仙靈。
“可我常聽其他狐狸說,只有吃素的才能修仙呀,你們桃樹只飲雨露,仙根不是更好?”胡呦呦歪着腦袋,粉嫩的手指尖,滴下晶瑩的水珠,她輕輕把洗好的蘿蔔放進翠竹簍裡。
“姑娘說得對,桃樹成仙不難,但修成大器的不多。相比不吃葷的動物,更有慧根,獸類可以移動,總之見識比我們廣。”僕人說着,眼中有些憂鬱:“我們一輩子基本只能守着一個坑……桃爺爺修煉成了我們這兒的老大,卻還是不敢棄坑跑遠了。”
僕人羨慕地看了胡呦呦一眼:“姑娘才下山,便逢仙緣,定是心地善良,不曾犯下孽障,不久的將來一定能修成正果。”
胡呦呦驚訝地長大了嘴巴,連連擺手:“小哥哥說什麼呢!呦呦沒有那麼大的心胸。”
呦呦只想和柳公子白頭到老,永結同心,胡呦呦想着想着,臉上又泛起了紅暈。
說起來,這酒肆裡也提供雞豚等葷食,陶家怎捨得殺生?胡呦呦正想詢問。
就看見僕人摸了摸翠竹簍裡的蘿蔔,胖蘿蔔眨眼變成了扒光了毛的肉雞。難以置信!
胡呦呦雖然也施法過銅錢哄人,但食物是她不敢造次的,口味能好嗎?
“放心,凡胎肉眼,看不出也嘗不出來。”僕人笑笑。
胡呦呦躲到窗戶下,伸長了脖子往裡看,大家吃得笑意融融,果然沒發覺桌上擺的全是蘿蔔青菜。仙人就是不一樣啊,食物的口感都能變出來。她親眼目睹,微微體察到了一點做神仙的好處。
她偷偷望着趙里仁的側影,目光柔和,滿是依戀。
她拿起手指,憑空勾勒出他側臉的樣子,從眉骨到鼻峰,再到嘴脣,下頜。
屋裡的人忽然齊刷刷地看過來,胡呦呦和趙里仁對視一眼,心撲通撲通地跳,她害臊地蹲下身,不敢往裡看了。
頭上的窗戶飄出一陣大笑,老陶蒼老的聲音道:“哎,讓各位公子見笑。我老陶家不是什麼達人顯貴,一介布衣,想着不愁吃穿就好,孫女管教不嚴,不懂矜持。趙公子莫要嫌棄纔好!”
對哦,呦呦不懂禮教,恩公會討厭呦呦嗎?胡呦呦額頭飄着幾朵愁雲。
“胡小姐,天性率真,趙某、趙某……”屋裡傳來那清朗如玉的聲音,有些羞怯,有些慌張。
恩公是在誇我嗎?胡呦呦長大眼,雲開見日似的。
她尚搞不清恩公爲何一會兒自稱“柳埋名”,一會又變成了“趙里仁”。不過這不重要,因爲他的氣息還是同一個人。趙某就趙某吧,可她心裡仍習慣叫他柳郎。
“濯纓兄想說什麼?”晏久安細眼眯眯道。
“趙兄恐怕是想說,‘趙某喜之’‘趙某愛之’吧!”
“哈哈哈!”
自己不好意思開口的話,借別人嘴說就好。趙里仁感激地看着桌上各位推波助瀾的好兄弟。
“不知陶老人家爲何把酒肆開在這荒郊野嶺,人跡罕至之地啊?”屋內有人好奇道。
胡呦呦一直在窗外聽牆角,這時心都懸到嗓子眼上了,生怕有人看出什麼端倪。
趙里仁方纔一直沉浸在甜蜜之中,聽此一問心中不免也起了疑惑,今日憑空冒出個嬌美娘已經蹊蹺,對方的孃家又藏在丘林之後,更是古怪。
“公子有所不知啊。此店若開在進京的路邊,生意定然紅火。可老朽一把老骨頭了,哪經得起那些折騰。銀子是賺不完的,況且祖上有訓,單一個‘足’字,告誡我等後輩凡事都要知足,知足方能心安,心安便能結福緣。”老陶臨危不亂,循循道。
胡呦呦正聽得認真,忽然才發覺那個洗菜的僕人不知何時也蹲到窗下,僕人激動得熱淚盈眶:“菜上齊了,小樹就來聽聽桃爺爺的點化。”僕人拿袖捂着臉:“桃爺爺真不愧是這十里桃林之主,悟性超然,小樹佩服。”
“老朽原本不是賣酒的,而是釀酒的,西去甘州,小老兒有一祖傳酒坊。小老兒膝下無子,將來打算將這酒坊傳給幹孫女胡呦呦。呦呦小小女子,斷然不懂得經營酒坊,只怕要勞煩未來孫女婿,趙公子了。”老陶繼續睜眼說瞎話,騙起人來不打草稿。
這酒肆不是什麼旺鋪,但祖孫倆在老家的酒坊就不一樣了。俗話說,酒是水中黃金,一個酒坊得賣千兩銀子吧!同桌幾個公子如何感想?這趙生忽然白撿個好看的小娘子就算了,小娘子竟然還自帶豪華嫁妝。去掉課稅之類,一年收入三百兩完全不是問題啊。怎麼天大的便宜都被別人撿了呢?
已成家的便沒那麼多懊悔,單身的幾個看看趙里仁,是不是因爲這傢伙長得帥?
除卻趙里仁本人,對此事感觸最大的,就是晏久安了。
濯纓兄,真是好命!
他癡呆似地看着桌上的酒菜,又不免光明正大地嫉妒起來,自己狠灌了幾杯涼酒下肚。
趙里仁見晏久安如此“吃醋”,心中略略自責。
他多喝了幾杯敬酒,腦門卻清醒了幾分。忽然想到自己的單身生活就要結束,竟然升起一些惆悵。他又敏感地想到,要是成親後哪天他忽然犯了戲癮,娘子將如何看他?夫妻間能和諧相處嗎?他捏捏眉心,突然就要成親,是不是太快了?大家是不是都該謹慎些?
他往門外看看,正好看到胡呦呦趴在窗上,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那姑娘看起來小巧可愛,天真坦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突然命她嫁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她不但沒有反抗,似乎反倒甘之如飴?
他忽然擔心,這樣一個家教鬆散的小娘子,會不會將來後悔成親,丟下一句“其實我不喜歡你”,轉身跟別的男人私奔了?
“任性”——對了,就是這個詞。遙想到婚後生活,趙里仁覺得他很可能會用這個詞形容娘子的一舉一動。娘子任性地嘟嘟嘴,娘子任性地吐吐舌頭,娘子任性地擺擺腦袋……
思來想去,瞻前顧後,說到底是怕她不喜歡他罷了,怕這一朵花兒也像之前那些,莫名其妙就嫁給別人當妾了。
夜色已深,同行來的公子與他作別,醉歪歪地走出門。
“你們的馬都被我餵飽了,一口氣就能跑進城!”胡呦呦絲毫不怕生,眉開眼笑地站出來送客。
幾人上了來時乘坐的車輦,熱情地同胡呦呦道別。
趙里仁被老陶留宿,老陶說想和他講些家常話。
趙里仁無聲無息地低着頭,雙手藏在袖中。
爲何一向自詡風流倜儻,帥氣逼人的一大文豪,此時卻擡不起頭來了?
“陶老人家,小生有一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