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輕輕抱拳施禮:“濯纓兄別來無恙。”說完不請自入地跨進小屋,徑直坐在桌旁,眼前一杯熱茶,小酌一口,溫熱適口。
趙里仁,字濯纓。
以字稱呼他,且知道他住處,來人與他並不陌生。
“東橋賢弟,稀客稀客。”趙里仁臉上露出溫文爾雅的淺笑,也以表字稱呼對方。
二人相互寒暄了幾句,來客直入主題道:“前段時日與濯纓兄說的那戲本子,近日終於結尾,勞煩濯纓兄過目。”
來客姓晏,名久安,字東橋。
他嘴邊也是一抹不濃不淡的微笑,兩人雖是故交,關係融洽,相互卻仍講禮的很。只因趙里仁文章造詣遠遠在他之上,晏久安常常向趙里仁請教學問。在晏久安心中,趙里仁平易近人又才華橫溢,若要叫對方一聲先生,他晏久安也能心甘情願地叫。
他想不明白,這樣一位人中龍鳳,怎會在今年的秋試中落榜?
趙里仁正襟危坐,認真地翻閱晏久安捧上的戲摺子,一邊讀一邊微微點頭,彷彿讀得很認真。
晏久安坐在一旁,心中略微緊張,又有許多疑惑在眼前揮之不去。
濯纓兄爲何搬到這鄉村野地來了?濯纓兄生活如此清寒,是否銀兩不夠用了?
他一深思,不對啊,光是各大書局每年孝敬濯纓兄的禮錢,都堪比一般縣丞的收入了,不至於如此落魄寒酸。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室內,找不出半點理由解釋這位才子的舉動。果然濯纓兄高人一等,竟讓他這個老熟人也琢磨不透。他看着眼前這位文壇皎如明珠的人物,想起趙里仁自幼無親無故,現今在圈內也只有他晏久安一個朋友,頓時兩眼生淚,感激涕零。
晏某何德何能,能與濯纓兄稱兄道弟呢。他心中再次感懷道。
趙里仁很快讀完了戲文,對視着眼前這位癡迷戲文,放棄考官,毅然決然辦了戲班的官二代,謙虛又謙虛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東橋兄進步飛猛,今日這文,在下已不敢莽撞點評了。”
晏久安愣了愣,這是要和我拉開關係,絕交?
他連忙道:“濯纓兄莫出此言,東橋的戲文還是託得濯纓兄往常的指教,纔有了今日水平。否則真真不堪入目……所以這文章若有不妥,濯纓兄只管矯正便好。”
趙里仁認真地看了晏久安一眼,便起身挪步到晏久安身邊,低頭攤開戲摺子,與他仔細地探討。
新天子繼位,提拔了一撥朝廷官員,晏久安的父親便在其中,如今眼前坐的,已是工部侍郎晏近恩之子。
我趙里仁小小一介書生,怎敢出言指教。趙里仁心中自誇道:區區還是很能審時度勢的嘛。
晏久安與趙里仁“探討”完畢,如醍醐灌頂,茅塞大開。經趙里仁改了幾處,這齣戲便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了。
濯纓兄能把一出鴛鴦情戲改得如此精妙絕倫,那一定是對“情”這個字的領悟,深徹透骨。晏久安不禁腹度道。他擡眼打量着趙里仁的面容,連這人的容貌竟也生得清美俊俏,算得上人中翹楚。
“咳咳。”趙里仁佯咳了兩聲。
晏近安方纔收回視線,自省有些越矩,不該不該。
趙里仁被晏近恩盯得渾身疙瘩,所以極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以示提醒。這晏公子一意孤行,投身戲班子這等三教九流的行當,氣得他爹病了半月,京城裡人盡皆知。
趙里仁與晏久安素來走得近,他怕晏大人遷罪他,怪他把晏久安帶壞了,所以之後一直有意保持距離。晏公子雖未點破,但隨時一副尊他爲師的態度,他遂順勢端起了人師架子。再者,趙里仁聽說晏久安在京城戲劇圈混得不錯,思忖着在這圈子裡能混得開的,多半放得開,已從世俗禮教中脫胎換骨了。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在這戲劇圈裡他立刻就能舉一反三。所以他有意提醒了一下對方:別用那麼癡迷的眼光看着區區好麼,區區很尷尬的。
“在下順道帶的禮物還在車上。”晏久安說罷,立遣馬伕抱了進來。
趙里仁虛眼打量一轉,名貴果品,心道:中看不中用,東橋太客氣了。一條籬色貂皮護頸,恰得人心。他滿意地道了謝。
晏久安又坐着與趙里仁談論了許久,心中疑問始終不敢貿然提出,看着屋外落日西陲,他站起來道了聲:“今日諸多叨擾,濯纓兄千萬保重,東橋就此告辭。”
趙里仁也起身道:“屋舍簡陋,不便留客,東橋賢弟勿怪。”
說完一擡袖子,準備送晏久安出門。
晏久安卻猶猶豫豫從袖袋裡取出幾張銀票,塞到趙里仁手中:“不知濯纓兄爲何錢財盡散,家徒四壁。若有隱情不願與愚弟說便罷。但是這點銀錢微薄,是愚弟一點心意,還請濯纓兄收下。”
“這……”趙里仁臉上寫着猶豫,手上卻正直無比,直截了當把銀票接到手。
晏久安見狀難掩喜色,濯纓兄二話不說就收我錢財,那便是未與我生分見外。
“多謝賢弟關照。”趙里仁黑眸閃爍,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吶。
“想必賢弟也知趙某不該過得如此光景,當中緣由,但說無妨。”趙里仁拍拍晏久安肩膀,指導他坐下,別急着走,乘此機會表明一下自己的性向甚好。
片刻過後,晏久安晃悠悠地上了車,兩眼寫滿了嫉妒。
趙里仁站在車下,拱袖愧疚道:“賢弟慢走。”待車從視野消失,他抹抹眼角,無奈地嘆了口氣:長得帥,並不全是好事啊。他曲解了晏久安臨行前那酸楚的表情,以爲那酸楚源自“所愛之人心有所屬”。
沒想到,東橋竟對我暗藏愛慕,哎。
回到屋裡,他揮毫着墨,字裡行間幾多惆悵。
窮鄉僻壤,路途坑窪,晏久安坐在車中顛簸得難受,“可恨”。他恨這路,也很其他。
剛纔聽得趙里仁涕泗橫流地自爆情史,他頗受打擊,倒不是因爲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而是因爲這個人,簡直太值得人愛了。天賦英才就算了,沒想到此人竟然如此高風亮節!
只是因爲愛上了一個人,便可爲她赴湯蹈火,爲她家財散盡,寄身貧苦。要知道濯纓兄的家當,全是酷暑嚴寒筆耕不輟,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啊。話本戲文什麼的,均是不入流的東西。每百字得五文酬勞的文人,已是文筆上等了,可想賺錢之艱辛。
想不到此圈中竟有濯纓兄這樣的,濯纓兄視金錢爲糞土浪,願爲美人一擲千金毫不手軟,無怨無悔,何等的浪漫灑脫。情之篤深,其餘都是身外物。晏久安這一趟,又長了些見識。濯纓兄說,他中意的那個女子已經有了意中人,並不愛他。即使是這樣,他仍心甘情願地供養她。
這胸襟,太浩瀚。
這樣的人,長得好看,才學也好,品德高尚,連情商都高人一等!令人望之莫及!聖人有云,小人善妒,君子莫爲之。但嫉妒這樣一個完美無瑕的人,應該不是什麼可恥之事吧?晏久安稍微安了心。
趙里仁在屋裡粉筆疾書着什麼,門外忽然有個柔美的聲音道:“趙公子可在家?”
墨沒幹,他慌忙把書放進櫥櫃,開門看見隔壁王姑娘立在院子中央,含羞地說了句:“我娘讓我給你端湯。”
趙里仁話本寫得多,一眼就看出了姑娘家的心思,心頭不禁又涌起一絲煩惱:是金子在哪兒都能發光,果然再窮也藏不住我的光芒,有着人見人愛的屬性,也挺讓人頭疼的。
“多謝王大嬸、王姑娘好意,姑娘請進屋坐坐?”趙里仁客氣道。
可是王姑娘悶頭悶腦將陶鍋塞進趙里仁懷裡,便一聲不吭地跑了。
趙里仁嚇了一跳,連忙把燙手的鍋子丟到了廚房案頭上。吹吹手,揭開鍋蓋,一鍋山蘑菇燉母雞,香氣撲鼻,他苦惱道:“吃完得把鍋換回去吧?”
人生在世,應活得清清白白,桃花債欠不得,他一時間唏噓不已,又得撒謊了:明日還鍋,記着順便告訴人家,趙某自小有樁婚約云云。反正說故事是他的強項。
喝了湯吃了肉,他渾身舒坦。頗有興致地搬出書本,繼續寫他的故事。一面寫,一面感慨道:現在能像我一樣潔身自好,甘於清貧,苦中作樂的大文豪可不多了。
再看看自己筆下的文字,他不禁癟了癟嘴。
他已將和晏久安會面的事,歪曲添色出了一段欲擒故縱,互相暗戀的情節,主人翁嘛,自然是兩個男子。
先帝臨終將其六弟——祿王,叫到牀邊,將今上交託給他。今上年幼,祿王攝政,權利熾天。
當今時局大概如此,本與趙里仁沒什麼干係。然,祿王本人不光在朝廷是個風口浪尖的角色,在民間也是如此。
祿王年過四十,平生戰功累累,不知爲何孑然一身,至今未娶。從不近女/色,更有人傳,祿王有斷袖之癖,好龍陽之風。乖乖哩個噔,趙里仁聞之甚喜,嗅出這是一個極好的商機,市面上雖有男男一類的讀物,可惜不成氣候。他立即披了個馬甲,以“西湖肘子”的筆名出道,寫了一短小精悍的話本,憑着圈內巨匠的文筆,一舉掀起了男男文的熱潮。雖不是鼻祖,數月下來,卻出乎意料地成爲了此題材裡的靈魂人物。
“西湖肘子”商業頭腦活泛,一出手快準狠,撈了個滿盆滿鉢。
晏久安又來找過他幾次,暢談人心不古,圈子裡的筆者爲了巴結攝政王,給攝政王的特殊癖好營造一個良好的文化氛圍,節操盡碎。晏久安不知道,他敬佩尊崇的濯纓兄,竟是這龍陽熱的始作俑者,他的濯纓兄絞盡腦汁,避開朝廷所有可能的忌諱,寫出了一篇又一篇他所不恥的故事。問世的頭一篇小說,從本質上講,主角之一即爲晏久安的投影。
趙里仁每每笑眯眯地看看晏久安,打心底裡感謝這個賢弟,爲他的寫作提供了參考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