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近中午,陽光刺眼。
我媽照例沒好臉色,好像我多睡會她便少拿工資一樣,“幾點了還不起?太陽都照腳後跟了!趕緊刷牙洗臉吃飯!”
這纔是真正對我好的人啊,睡覺就是莫大的尊重,耐心等到我醒了再發飆。
我心裡一熱,脫開而出:“媽媽,我愛你。”
老太太一愣,下一秒就揪住我耳朵,“一大早抽什麼風?昨晚上做什麼夢了這麼美?!”
這人,真是疼不得。
我爸正靠在沙發上看報紙,待我媽去廚房,低聲問:“你和那男孩子怎麼樣了?”
一口湯含在我嘴裡,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尷尬的要命。
他瞥我兩眼,不再說話。
我悶頭喝湯,好半天才說:“我們吹了。”
他放下報紙,經過時拍拍我肩膀,“好好吃飯。”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特悽慘,我爸畢竟不是我媽,很多話只能點到爲止,多了便嫌矯情,而且他也實在沒精力管我這些事。想必他也很鬱悶,同時知道閨女戀愛和失戀的消息,哪個家長都得鬱悶。自然還是不要讓我媽知道的好,從小到大,她最見不得我受委屈,和我打架的小孩家長找上門來,我媽只要一看見我身上有傷一定二話不說就把人家攆出去。以她那脾氣,我還真怕她操刀砍了曲楓楊。
那天從老杜病房裡出來,一轉身,便看見意想不到的人。
他全都聽見了。
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他那時的眼神。
窗外春色纏綿,柳絮舞楊花。
不知何處飄來的樹葉落在我肩上,輕微的觸感,卻如針刺一般痛。
我看到他向前,伸手爲我撫落,殘溫猶在,卻在下一刻,左頰一陣火辣辣的痛。
清脆的巴掌聲在走廊迴盪,小護士嚇了一跳,快步經過,不經意看了他一眼,霎時跑了出去。
我一時被扇懵了,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他卻笑起來,眼圈漸漸紅了,然後便毅然轉身,留給我一個無限瀟灑的背影,微顫的雙肩,執拗的驕傲。
困獸猶鬥,卻不得善終,而他早已失去力氣。
結束了吧,這次是真結束了。
怎麼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那樣張狂的地步呢?以爲自己真的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和時間賽跑還一臉勝券在握。
人總是喜歡在大局已定的時候有些幻想,不能實現的癡妄,還有權利意淫,這種劣根性如同毒癮一般,想着想着,就上了癮。
如果當初放下一些驕傲,不計較他和蘇倪的恩恩怨怨,試着接受他的愛人方式,我們也許就不會愛的這樣傷痕累累。
可曲楓楊畢竟是曲楓楊,總是想要掌握一切,以爲用心計手段得來愛情天經地義,一放下身段替比人着想就是莫大的恩寵,又怎麼會爲一段插曲忍痛拔掉滿身的刺?他這個人啊,說好聽了是本性難移,難聽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太過了解對方,反而無法親近。如果我是男生,一定是他的情敵。
相處如同對弈,賭注無疑是我們的感情,誰也不願服軟,都盼着對方退步,然後便天下大同,海闊天空。
誰更清醒,誰更殘酷。
我上步將軍,殺他個片甲不留。
結果他還是藏了一手,兵臨城下,我自刎烏江。
他就那樣與我擦肩而過,身畔是個清秀柔順的女孩。
也許這纔是對的那杯茶,像只聽話的小鳥,只會柔弱的依在胸前。
“洛冉,好久不見。”
又何必叫我,你怎屑學那些單純少年的弱智示威?
我慢慢轉過身,恭敬的鞠個躬,“學長好。”
殺人不過頭點地,還望念在以前的情分,不要讓我難堪。
他只是靜靜的看着我。
可笑所有的鎮定,瞬間分崩離析。
想來我前世必定大凶大惡,所以今生纔派這麼個煞星克我,成爲我一輩子的夢魘。
“洛冉,固執和自以爲是要是同時出現在一個女人身上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看見你就知道了。”
歐曉曉又在樓梯口找到我。
月華滿地。
“你看,連月亮都欺負我,上次來這兒看它的時候還那麼圓呢。”
“是啊,去年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沒這麼傻呢。”
我安靜下來,一點點抱住自己,夏天的夜晚很溫軟,蟲語細碎,彷彿天地又寬廣了許多,愈發覺得寂寥。
“傻的又何止我一個,有人比我。。。更會自欺欺人呢,連下家都找好了,氣我還是氣自己?”
送總結去學生會,沒想又碰到他,正奇怪這過氣貨怎麼會在這兒,他已經移了眼神。
稀稀疏疏的一場桃花雨,驚豔城隅。
那人精緻的側臉,仍是帶着不可思議的魔力,一如午夜夢迴時的癡狂,沉沉浮浮的痛,愈演愈烈的癡迷,想起的,還是那個依然眷戀的名字。
凌晨兩三點,突然醒來,再也睡不着。冰箱裡只剩下乾冷的飯菜。
我很餓。可我知道吃下去一定會很難受。
結果胃真的痛起來。菜花躥出箱子,跑過來,舔舔我的指尖。
小傢伙睡眼朦朧,卻反應這樣迅速,莫不是前主人真給它下了不爲人知的咒語?
我就這樣恬不知恥的被他送的兔子安慰着。
是否如失血一般,耗盡了這些熱情,便無力迴天,再也沒有勇氣和精力愛上別人?
楚熙說,有些人,愛上了就註定是一輩子的事。
其實初時我也不相信。
我們就這樣輕率的交付了自己的一輩子,以一種壯士割腕的勇氣演一場血肉橫飛的好戲。
我放下紙袋,轉身欲走,剛邁出一步,已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
久違的味道,含着清淡的菸草香氣,如同潮水一般的懷抱。
他說,我忘不了你。
我在那一刻覺得,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曲楓楊你記着,你抽我那一巴掌,早晚我會討回來。”
陸展元背信棄義,娶妻生子,李莫愁舍三千青絲,欲一雪前恥。
卻因一方手帕停了手。
由愛生恨,不過是血淋淋的藕斷絲連。
“我還是想他。。。”
“去找他吧,晚了就沒機會了。”
月影移牆,落花鋪滿徑。
我已經什麼都不要了。
我還是想他。
老杜的病情稍見起色,卻又時好時壞。
“小冉,我在上海預約了一位國際權威,他對手術很有把握,我已辦好了轉院手續,下週就接小凡過去。”
他的眼睛有些微的迷茫,口氣依然是貫有的涼薄溫柔,“你看,我的身體就要沒事了。”
我輕聲笑,上前擁住他。
沒有人知道我爲何那樣嚮往江南,想着盼着要去見見那裡的景色。
少年喜歡安靜的看書,沉迷虛幻的熱情與現實碰撞,一發不可收拾。他說你知道嗎?江南的景色一定是最美的,小橋的流水流了千百年,洗不掉南宋的詩骨詞魂,烏篷船駛過十二橋,偏偏帶走了那一抹蓮香,青石板的花紋如同歲月洪流的墨痕,故弄玄虛的漏掉那麼一點,便惹得人無限遐思,等到了春天啊,那才真是桂花香滿城呢。。。小冉,有機會我們一定要去那裡,看看那山,看看那水,還有那些偏喜歡在雨天撐一把桃花傘漫步的女孩。
就這樣在心裡紮了根,總是記得,有一個地方,埋了我和他的期待。
“你說過要和我去江南看美人的,你要是忘了,別說上海,便是紅海我也要去找你。”
我知道他的笑,會像往常那般,在另一個城市經久不息,然後在很久很久以後的那一天,他會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白衣的少年眼波溫柔,一如昔時雲淡風清,他會喚我小冉。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身後這樣一束視線,霸佔了他這麼多年,早該找個理由放他走。
大家本就互不相欠,何必再惹一身緣孽。
重逢的那一天,他一定會說,走了這麼久,你怎麼還是老樣子?
或者說,走了這麼久,北京怎麼還是老樣子。
他永遠也不會表達自己感情,怕平衡破碎,便小心翼翼的收斂一切。
當年老杜風流年少,或許我們邁出那一步,今日便不會這樣難堪。
那時一切都來得及,我沒有愛上曲楓楊,他沒有遇到何姍。
停留在時間的斷點,讓我們轟轟烈烈的愛一場。
終究還是擦肩而過,歲月的間隙中,我選擇得行且行,他愈發淡定沉默。
並不是誰的錯,我和他都太過善良,幾近軟弱,當珍視大於喜愛,便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這個迷宮,我被人救了出來,而他只得獨自蹲守,微笑着等待我一次次彷彿探監一般的關懷。
他說,等我回來。
我的思念和牽掛註定要延長,隔着幾萬英尺,寄去遠方。
老杜,你讓我怎麼安心,十年的遺憾,這一生,這一世,你叫我怎麼安心?
雨後新陽,繁華落目動小晴,微淡的泥土清香,軟軟的醉了一路。
天邊一抹殘雲如錦,硃紅的鑲邊,暗沉的紫灰,如同寫意初筆,率性的那麼一揮,便由着它勻染。
隨手一掏兜,竟是。。。那草編的情人扣。
原來方纔機場的那個擁抱,也是早有預謀。
由我來主動,結果還是被推開,其實根深蒂固的,不只是感情,還有本能,我不會愛上老杜,正如我不會愛上自己的親哥哥一樣。
老杜他,明明是比我還驕傲的人,他對愛情的含金量最是苛求,所謂的愧疚,他只會置之一笑吧。
既然你不要,我留着又有何用?
忽然一聲驚呼。
我猛地睜開眼睛。
“這隻小畜生,一不跟着就亂扔東西,砸到人怎麼辦?”
夕陽下的街道如同上世紀古老的舊膠片,銜接處帶着厚重滄桑的晦澀,防不勝防,輕易便淪陷。
那人踏着一抹餘暉走來,矜持的溫度被他一一吸納,淺淺淡淡的就盈轉了一生一世的承諾。
似乎就在那一剎那,所有的曾經都被我捨生忘死的追回來了,即使滿目瘡痍,我卻依然笑的流淚。
他的目光似是暮春豔麗的陽光,帶着若隱若現的霸道,更多的卻是盈盈惑惑的溫柔,總是自以爲是的把握分寸,死也不會多給半分。
停在一個春止夏初的交匯點,尷尬的晚風不知如何自處。
“你來,是讓我討回那一個巴掌的公道嗎?”
路邊的丁香花落了滿地,洋洋灑灑的丟了滿身驕傲。
風過處,十里暗香陣。
“第一次見面,你不覺得太失禮了嗎?”
我愣住。
他就那樣責無旁貸的笑了,正如初見時那個精緻的大男孩,被我懷疑,也死不悔該,看似城府極深,其實也心胸狹隘,眼裡總是容不得半點瑕疵,喜歡皺着眉聽我說愛他,然後再跑到一邊偷笑。
“有個傻瓜曾對我說,我欠她一個清清白白的相識。。。其實我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弱智的藉口,我也實在是活該,怎麼就和她一起發了傻。。。所以我想,雖然來日方長,但還是不要輕易辜負這花好時節。。。不如,就從現在開始。”
我忽然想起那一夜,我和他在帳篷裡並肩而臥,暗雲涌動,都在盤算着怎麼把對方拉進自己的地老天荒。
原來儘管紅塵漫漫,也吹不散那夜的清寒月光。
原來天涯和海角,真的只隔着一個微笑的距離。
暮蟬聲靜落斜陽,殘雨飄濃香。
我看到他向我伸出手,微顫的指尖,彷彿傾盡一世溫柔。
他說你好,我叫,曲楓楊。
THE END
這文折騰的我都快吐血了,尤其是這結尾,憋的我筋脈俱斷啊。。。
還有幾個番外和後記,我儘快。
老杜的結果在番外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