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有趙立夏這種念頭的不止他一個,當方怡跟着他們來到村子中央那個寬敞的曬穀場時,看到圍在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心裡不由感慨還是趙立夏有先見之明。要真跟她之前想的那樣,等吃了飯再過來,估計連個渣兒都沒的了。
楊嬸兒家的漢子老遠就瞧見了趙立夏他們,碰了碰身旁的楊嬸兒,衝他們招了招手,趙立夏幾個立刻就跑過去了,站到了楊嬸兒讓出來的位置上。
方怡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合,當即好奇地踮起腳往裡頭看,只見曬穀場站着幾個人,爲首的里正正在指揮人搬東西,他的身旁堆了好大一堆大布袋子,跟那小山堆似的,看那大布袋子的個頭兒和裡面東西的輪廓,方怡估摸着怕是紅薯之類的,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也不錯了,畢竟是朝廷發下來的,不要錢的東西麼!
四周熙熙攘攘的,大家夥兒都對着那些個大布袋子指指點點,猜測裡頭是什麼東西,更多的人則是等着看里正說這東西該怎麼分,這趙家村兒可是大村兒,有一百好幾十戶的人家呢,這麼些種糧看着是挺多,可看那個頭,隨便分一分就沒多少了,還不知道夠幾畝的。有不少人心思就活絡起來了,琢磨着怎麼才能讓自家分到更多的種子,貪便宜這種事兒,誰不愛呢?
哪怕是方怡,這會兒也同樣在琢磨這個問題,這個種子到底會是個怎麼分法?按人頭?按地的面積?還是直接一百多戶均分?
楊嬸兒瞅着那邊還沒開始,把趙立夏拉到身邊,低聲問了句:“立夏,方怡回去跟你說了沒?”
趙立夏一聽就知道楊嬸兒指的是什麼,當即笑道:“說了,楊嬸兒你真是個好人,不過這事兒我不能應,我們已經受了你那麼多照顧,怎麼還能給你添麻煩呢?”
楊嬸兒嘆了口氣:“你們都是實誠孩子,所以楊嬸兒纔開這個口,我這邊是真的缺個打下手的人,以前是你趙奶奶在幫着我,如今她也去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才讓立冬過來幫幫我。”
趙立夏還是搖頭:“嬸兒,你家三妞兒比立冬還要大,真要打下手她就能成,立冬做事笨手笨腳的,回頭要給你添倒忙了,我可不能讓他害了你。”
這楊嬸兒也是個明白人,聽到這兒,心裡也明白趙立夏是不想讓趙立冬過來,當下也沒再多勸,這孩子說的也不錯,她確實是想幫襯着他們一點兒,她也是當孃的,看着這些個孩子心疼的很,多的她也沒有,幾口豆腐還是給得起的,卻沒想這些個孩子竟都是有主見的,懂得知恩圖報,心裡覺得寬慰的同時又更多了幾分心疼,得,回頭多送幾回豆腐給他們就是。
這邊剛說完話,那頭裡正就開始咳嗽了,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里正,里正清了清嗓子:“眼看這天都要黑了,我也就不多說了,這裡就是朝廷發下來的種糧了,叫洋芋,我也沒種過,聽上面兒的人說,也不難種,就是等這東西發芽了,把芽眼帶着肉切成一塊,一個芽眼就算一顆種,種的時候要撒些草木灰,這個容易種起來,產量也高,吃起來也是不錯的。”
里正剛把這土豆介紹完,旁邊兒就有人忍不住插嘴:“叔,這聽起來是個好東西啊!這個可咋分?”
“是啊,照這麼個種法,這瞅着一大堆,好像也沒多少啊,咋個分呢?”
“我家的種糧都下了地,才佔了一半兒不到,這剩下的幾十畝可要怎麼辦哪!”
“可不是,我家種的稀稀拉拉的也沒填滿多少。就指望着這上面兒發下來的種子了。”
……
衆人七嘴八舌,話裡話外不外乎就是在說自家有多貧寒,有多揭不開鍋,就等着這些下地種出來再吃飯一樣!一些早早把地都種滿了的人則不由滿心的懊惱,你說幹啥就全給種上了呢!等幾天會死嗎?有些個沉不住氣的就已經開始埋怨起來了。
方怡眨了眨眼,洋芋?那不就是土豆兒嗎?沒想到居然還給碰上這玩意兒,這可真是個好東西啊!當即忍不住就拉了拉趙立夏的衣袖,想要叫他等會兒也多弄點兒回家種上。
趙立夏察覺到方怡的動作,低頭看到她激動的臉頰,再順着她的目光看向中間的那些洋芋,心裡頭琢磨開了,莫非方怡知道這東西?知道也不奇怪,之前他就聽說過,方叔一家似乎是從南邊兒過來的,江南富庶一帶,東西多一些也是正常的,這洋芋保不準兒就是那邊過來的也不一定。不管這東西是不是真的有里正說的那麼好,但看方怡這麼激動的模樣,趙立夏心裡就下了決心,等會兒要多弄點兒纔好。
趙立秋也瞧見了方怡的神情,忍不住湊到她身邊兒小聲地問:“方怡姐,你知道這東西?”
方怡看着他微微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多說什麼,趙立秋也是個聰明的,當即也沒再多說。
那頭,里正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想他累死累活,點頭哈腰又塞了不少錢財,這才從上邊兒那些人手裡弄了這些種糧來,他容易麼?結果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大家夥兒就惦記着該怎麼分了,聽那話音兒,似乎還嫌少了!這話說的可真讓人心裡頭發寒。
大家夥兒自顧自發說了半天,這纔想起來要聽聽里正的話,這一瞧才發現里正的臉色居然不好看起來了,這才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惹鬧了里正。可轉念又一想,這種事兒不積極,回頭就啥好處都撈不着了!
等到四周重新又安靜下來了,里正這才冷着聲再度開了口:“這洋芋怎麼分,我這裡有個法子,說給你們聽聽,村裡頭有千餘畝的地,一畝地就是五斤,各家按照自家的地來領。另外,除了這洋芋,還有一些玉米和豆子種子,同樣的,也都按照這個法子分。”
大家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沒出聲,過了會兒,悉悉索索地聲音又響了起來,那是在跟自家人商量着。
過了一會兒,果然就有人出聲了:“里正大人,我覺得這麼分有些不公道。”
里正哼了一聲,涼涼地一眼掃過去:“你說說,怎麼個不公道法?”
那人躊躇了半晌,他旁邊的女人耐不住了,狠狠掐了他一下,他才又出聲:“那什麼,這朝廷分下來的種子,是爲了幫着受災的人,我看村裡頭有不少人家裡的地都已經種滿了,有些人家基本上沒種糧下地,這樣平均了分,那些地已經種滿了的人家,不是白拿種子擱地窖裡頭,那些個不夠用的,不是還不夠用麼,這不是不公道嗎?”
方怡忍不住就要爲他拍手叫好了,這一番話,說的可真中點子!還真就是這個理兒,這就好比,家裡吃香的喝辣的人還要去跟那些露宿街頭的一起領救濟糧,這不是不公平是什麼?
這種想法是不錯,但是卻深深地傷害了另一羣人的利益,於是很快就有人冒出頭來罵:“喲呵,還真沒看出來,這咬人的狗可不叫啊,平日裡見你悶聲悶氣的,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個黑心的東西,我家的地是種滿了,可我家種的那些種子是我花錢跟人買來的,朝廷發的種子是給大家的!憑什麼老孃就不能領那些種子了?老孃拿去賣了不行?”
這一來,又有人不樂意了:“這是朝廷發下來的種子,你還敢拿去賣?你臉真大!我到覺得趙根說的有道理,那些個家裡地都已經種滿了的,再來領不是佔着茅坑不拉屎嗎?”
“啊呸,你個喪良心的,貪便宜沒夠的。行啊,你要想種朝廷發下來的種糧,那便把錢補給我,我把我家的中糧賣給你好了。”
“你才佔着茅坑不拉屎,憑什麼我們能存到種糧,你存不到?還不是自己嘴大都給吃了,連種糧都存不到,你還佔着地幹嘛?拉屎嗎?”
“憑什麼啊!這朝廷發下來的種糧你們居然哪來賣錢!”
“就是,到底誰纔是黑心的東西!”
……
一時間,曬穀場吵成一團,有些個離得近的,直接挽起袖子就幹上了,這趙家村兒裡的媳婦,是出了名的彪悍,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兒,只是在眼下這種場合也打得不可開交,實在是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方怡瞅着他們從出聲到打成一團,籠統還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整個兒跟看微電影似的,實在是頗有些無語。
一旁的楊嬸兒瞅着鬧得最兇的那幾位就是平日裡跟她不對付的,嘴角動了好幾次,卻最終是忍了下來沒出聲,她家的地也纔剛開始種,不過家裡的種糧勉勉強強也能夠上,能再領一些就再好不過了,橫豎這怎麼吵,她家的那些也都是跑不掉的,當即也就不湊這份熱鬧了。那頭楊嬸兒的漢子也低聲問了趙立夏家裡頭的情形,得到還沒有種滿的答覆後也安了心,認認真真看起熱鬧來。
趙立秋瞅着鬧事的有兩個就是他家的那些個黑心嬸嬸,嘿嘿笑了幾聲:“里正叔的臉都快趕上鍋貼了,那些個潑婦還在鬧,回頭啥種子都別想要了。”
趙立夏瞪了他一眼:“別瞎說。”說完,自己卻又偷偷彎了彎嘴角。
眼看着那邊鬧得不可開交,且有戰火愈演愈烈之勢,里正氣的都要發抖了,他的四個兒子正圍在他身邊兒勸着呢,那邊偏有不長眼的,混亂中也不知是誰推了一下,把人一下子給推到了里正的腳邊。里正眼一抽,只想一腳踹過去,卻生生壓下了這股子火氣,啞着嗓子問:“鬧夠了沒?打夠了沒?要沒打夠繼續,我給你們騰地方!”
里正都發了火兒,大家自然不敢再鬧下去,紛紛撥了撥被扯亂的頭髮,拉了拉歪歪斜斜的襖子,乖乖地縮進了自家漢子的身後,跟剛纔蠻橫撒潑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里正已經不想再去看那些人了,只覺得自己這真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這幫子人,管他那麼多做什麼!
“我剛剛話還沒說完!這種子是朝廷發下來的,但不是白給的,你們先領了回去,回頭等秋收的時候一併交稅!”里正說完,又恨恨補了一句:“這朝廷發下來的東西,誰敢不要或是拿去賣了!回頭就等着坐牢子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又都懵了,原來這還是要錢的?不是說是朝廷救濟災民的嗎?怎麼還會是要錢的?先前拼了命的爭吵只爲了多拿一點兒種子,到這時候,怕是不少人都在後悔了,巴不得這種子全分給別人纔好了!
方怡也被這神轉折給弄的無言了,感情還不是免費的啊?虧她先前還感慨了一番朝廷好啊!她下意識扭頭看了眼趙立夏,卻見他並沒有什麼表情,心下不由感慨,這孩子還挺沉穩的。
趙立夏收到方怡的視線,眼底極快的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低聲道:“這世上哪有白來的好處?”
方怡微微一愣,沒想到趙立夏居然說出這出這樣一句話來,這個少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才能磨練出這樣的心智來?
那邊里正已經不耐煩對着那些個人了,當下就已經開始讓人上前領種子了。之前爭吵很兇的那些人並沒有動,倒是那些個去年受災嚴重日子窮苦的人家去領了,他們是真的指望着這些種子過今年這個年了。
分種子的是里正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在給這些真正的貧苦人稱種子的時候,秤砣都稍稍往後移了點兒,那些人並不知道人均下來應該是多少,只看着拿到手的那一堆,心裡頭升起些許暖意,總算是有種糧下地了,領了種子也立刻就回家了。
趙立夏是跟着楊嬸兒一起去領的,楊嬸兒家的地不多,才30畝,剛領到種子,他們家三妞兒就趕着驢車來了,原來是在家裡左等右等,又擔心種子太多搬不動,索性就趕了驢車過來瞧瞧,可不正好就趕上了。楊嬸兒家的種子不太多,就在一旁等着趙立夏和方怡領完,準備幫他們的一起拖回去。
里正原本只是板着臉在一旁看着,瞅着趙立夏和方怡上前,這才神色緩和了些,吩咐自家兩個兒子:“他們兩家的一起過秤。”
趙立夏道了謝,又走了幾步到里正跟前,小聲地說:“叔,這陣子辛苦你了,別太生氣,氣着自個兒身子不划算。”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讓里正覺得很窩心,瞅瞅剛纔那麼些個領了東西的人,只顧着感謝朝廷,對他一個字都沒有,還不如這剛長大的孩子,當下拍拍他的手:“叔沒事兒,你先領了這些回去,這些個種子還有點兒零頭,回頭叔找機會再給你送過去,我知道你家缺種子缺的緊,叔心裡都記着的。”
趙立夏滿臉地感激:“謝謝叔!”
“傻孩子,天都黑了,快回去吧。”
方怡衝着里正的兩個兒子笑的很甜,嘴裡一個勁兒說謝謝辛苦了,眼裡盯着那兩個人的右手,只看着他們往秤桿兒右邊兒挪一點兒,再挪一點兒,笑眯了一雙大眼。
不多時,趙立夏和趙立秋方怡幾個拖着袋子心滿意足地走向不遠處的楊嬸兒家的驢車,準備回家去了。里正看着他們遠去的身影,轉身衝着身旁的幾個兒子說:“你們記着了,趙家和方家這幾個小子丫頭都是值得幫襯的。”
……
一路上,方怡和趙立秋跟楊嬸兒一家說的眉開眼笑,趙立夏臉上微微笑着,卻不怎麼搭腔,方怡很快就瞧出他不對勁兒來,等到回到家裡,她立刻就問了。
趙立夏的心裡確實是有些糾結:“我的種子好像買的有些多了,可能種不完。”
方怡一愣,倒是沒想到這層,那頭種子是花了錢買來的,這頭種子卻是賒賬拿來的,要沒全部給種下去的話,那可就太吃虧了!這樣一想,方怡的興奮勁兒也下去了不少:“你買了多少種子?估摸着咱們會餘下多少?”
趙立夏掰着手指頭數:“咱們兩家餘下的種糧就只有20畝的麥子,10畝的高粱和10畝的紅薯玉米,我跟着白叔又買了20畝的芝麻和20畝的棉花,本來以爲留下20畝給朝廷的種子足夠了,沒想到發了30畝的種糧,這下子可多出不少來。”
方怡認真的聽着,也掰着手指頭數着,確實是多出10畝的種糧來,這問題有點兒大啊,想着想着,冷不丁想起之前看到的一期農業節目裡有說過,芝麻貌似可以跟紅薯黃豆什麼的一起種,好像是說芝麻是耐旱的作物,而豆類比較耐溼,所以一起混合了種能有利於旱澇保!對了,就是這樣!
“種子能種下!”方怡當即把從那期節目聽來的信息都說給趙立夏聽了。
趙立夏有些吃驚,還能這樣種?他可從來沒聽說過一畝地種上幾樣東西的,只聽說有把甜杆兒插到高粱地裡,不過那也常被人罵是瞎折騰。這會兒聽方怡說的,好像也挺有道理,橫豎種子放地窖裡也是放着,要不,就試試?保不準兒能行呢!
趙立秋那頭剛把種子都弄回屋裡,剛巧聽到方怡那翻話,不由吐了吐舌頭,這還真敢想!不過心裡頭也有點兒躍躍欲試,想想看,一畝地裡種出幾樣東西來,那可是多厲害的事兒!
不得不說,年輕人最大的特點,那就是前不怕狼後不怕虎,有股子想到就做的拼勁兒!很多時候,這股子拼勁兒會帶來慘重的後果,但是更多的時候,這股子拼勁兒能創造許多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