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煜王府,因一場大火而出奇的光耀,若是人遠遠地看上一遭,怕是會感嘆一聲唯有這匯聚了天下富貴的皇家,才能長燃一夜的燈火來與星月爭輝。
當然,煜王府中的家丁可不會這麼想,現在他們的耳邊充斥着烈火的噼裡啪啦聲以及嘈雜的人聲,而那些被燒死的同行的慘狀也讓他們望而卻步,一門心思想着找個機會趕緊逃離這吃人的地方。
然而其實那都是幻想,畢竟煜王殿下那雙雙像是要把人盯個對穿的眼睛彷彿無處不在,他們稍有懈怠,一頓鞭子便招呼了上來。
恰在此時,一陣悠遠綿長的蕭音響起,似汩汩流水淌過心間,給人以清涼和喘息的愜意。家丁們不由得偷眼擡頭望去。
王府門外,一個身騎白馬的青年男子正向他們緩緩靠近。那男子身着一襲簡單卻雅緻的水色雲紋衫,兩腕處點綴兩顆飛揚的梅花暗釦,浮動間似隨空氣生出了一脈幽香。一頭墨黑色長髮在腦後鬆鬆一綁,皮膚瑩白,眉眼深邃,美的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馬蹄嘀嗒,步履從容,那男子迎着月光,不急不緩,一步一步地走進府中,最終在舉鞭呵斥的煜王面前停了下來,十分敷衍地抱了個拳,居高臨下地道:“王爺,好久不見。”
煜王冷笑一聲,道:“小王寧可和侯爺再也不見。”
衆人登時目瞪口呆,候者見王不下馬,這可真是好大的威風,整個魏朝能做出來的人怕也是隻有那一位了。
看着煜王那彷彿吃了蒼蠅一般的眼神,還有衆人投過來的各色目光,蕭恆仍然神態自若,笑眼盈盈地道:“不瞞王爺說,我也不想過來,今天不小心在這兒丟了個朋友,這不就過來找找了,不知道殿下還有諸位,看沒看到我那缺心眼的手下尉玄啊?”
煜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道:“尉大人可是千金貴體,平常請都請不來的,敝處哪裡能見得,難不成侯爺是要給我扣什麼殺人放火的帽子?”
魏朝官員皆知,長平侯蕭恆與煜王極爲不對付,二人每回相見,都少不得要像這樣噁心上對方几句。究其原因,除了表面上的你要在東邊挖溝,我偏想在西邊開漕這一類的政見不合之外,最根本的,還是因爲蕭恆擋了煜王的路。
當今皇帝喜愛美女,後宮佳麗三千,閨女多兒子也多,且這些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前幾年勢頭最盛的,乃是皇太子呼延潯。
他七八歲時便能熟讀詩書,出口成章,因了這份乖巧聰明,深得聖寵。可惜後來呼延潯年紀越來越長,路也走得越來越歪,不去研究該怎麼日理萬機,反而日日浸淫在琴棋書畫,插花泡茶中。
比方說去歲皇帝壽辰,他費了好幾月親手刻了一座美人木雕獻禮,差點氣的皇帝當場吐血,大罵其不務正業,盡整些歪門邪道。
太子勢微,煜王便趁勢而起。
他的性格,其實很有幾分呼延奕當年的味道,野心勃勃,既有手段又有心機,很快便成了朝中官員爭相巴結的對象。
然而,一百個正三品可能都抵不上一個長平侯,這道理誰都懂啊。偏偏蕭恆似乎始終都鐵了心要站在太子那一邊,風吹也吹不走,雨打也打不走,按煜王自己的話來說,狗皮膏藥都沒有這麼頑強的。
終究,煜王左等右等,等來了蕭恆提着一箱子禮上門拜訪,板凳都沒坐熱乎,蕭恆就打着哈欠溜達走了。煜王拆開箱子一看,裡面赫然躺着一本《論語》,登時氣的冒煙,這他孃的是要他重學綱常倫理的意思嗎?
從此,煜王和蕭恆便成了實打實地相看兩厭,只要講話,就是對掐。
蕭恆收了個冷眼,也不生氣,瞭然一般地“哦”了一聲便轉過頭去,留着個馬屁股正對煜王,而那馬還偏偏跟他主人是一路貨色,挑釁一般地甩了甩尾巴後才優雅矜持地邁開了蹄子,載着蕭恆走出了煜王府。
王府外幾百米處,一身黑衣的尉玄見到那二流子一般邊走邊唱邊吹的一人一馬,勉強忍住了上去把他們都踹翻的衝動,行禮道:“多謝侯爺相救,若非侯爺轉移了煜王的視線,我未必能逃得出來。”
這邊尉玄還沒客套完呢,便感覺到頭頂一黑,一個大巴掌似乎罩了下來,蕭恆帶着一臉欠揍的表情說道:“可不得多謝謝我,回去多給我準備幾壇春光半,便宜你了。”
尉玄終於感覺到不想理眼前這人了,春光半,江南名酒,又名富貴酒,一壺千金,可真是便宜他了。
可惜,蕭恆根本不給尉玄反駁的機會,繼續把玩着手中的長蕭,道:“好了好了,就這麼定了。你先跟我說,謝淵怎麼沒跟你一起,難不成你沒看住,讓那小子跑了?”
尉玄把手放在脣邊乾咳了兩聲,道:“大概是吧……”
這下子,蕭恆笑得越發和善,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地問道:“尉大人,到底怎麼回事啊?”
尉玄掙扎着無視了頭頂那團黑氣,道:“我之前爲了帶小殿下一起出來,不得已把我們的消息透露給他了……誰想到這樣一來小殿下好像更不信我了……之前在煜王府的竹林裡,我們靠兩條密道跑了出來,我當時沒有多想,但現在看來,我怕是中套了,他可能自己選了一條死道,現在很可能在……玉樓。”
尉玄剛打算擡頭看看蕭恆的反應再繼續說,便突然感覺到面前塵沙一片,那匹一直耍流氓的白馬此時彷彿變成了一匹千里神駒,眨眼間便載着蕭恆重新向着王府的方向跑出了老遠,而原地,只留下了在夜風中獨自吹涼的尉玄。
蕭恆當然不會無聊到再去見一次煜王自找麻煩,但這人該救還是得救的。此刻,面對着煜王府高高的圍牆,蕭恆託着下巴想了一想,自言自語道:“嗯,沒事建這麼高的牆,可不就是用來炸的嗎?”
說着,他有些不捨地從那匹白馬上翻身而下,再從其兩側掛着的匣子中取出了一個黑色的……圓球。
都是魏朝烽火署的人,誰還不隨身帶點黑/火/藥呢?
這個黑色的圓球,其實名爲春雷,是實打實的軍用火/器,只有蕭恆,纔有這膽子順手揣在袋子裡。
說幹就幹,蕭恆把春雷埋在了牆根下,還順便在王府旁邊的什麼麒麟像財神像下也埋了幾顆權當利息,然後就嘚瑟地點燃了火藥的引線,只聽地“彭”地一聲,伴隨着裡面一個小廝的哭嚎:“唉呀媽呀,我的親孃啊,王爺救命啊!”
院牆就這麼被炸開了,蕭恆一邊感嘆着煜王的兒子真多,一邊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
高聳矗立的玉樓猝不及防便撞入了蕭恆的眼簾,火勢剛剛有些退減,九龍寨的匪盜同王府家衛打鬥的聲音仍然此起彼伏毫不消停,不時還有滿臉刀疤的人扛着斧頭向蕭恆這邊衝來送死,一看就是殺紅了眼的匪盜見人就砍,而玉樓,卻在這病態的狂熱中散發着幽幽的冷意,彷彿是什麼人們永遠無法觸及的東西。
這裡的家衛似乎都已經被調派到別處應急,因此把守並不森嚴,蕭恆輕易便進到了裡面,撲面而來的寒意讓他忍不住暗罵道,玉樓可真他孃的不是個好地方,不管是涼州的還是京城的那些,都更像是住鬼的而不是住人的。
蕭恆揹着手走了兩步,慢慢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裡的空氣不僅是涼,還浮動着一股血腥味,仔細分辨似乎還能從中聽到極爲壓抑的嗚咽。據傳,因爲玉樓乃呼延奕所賜,一般人不敢輕易入內,所以煜王曾將他作爲隱蔽的私人刑房。
蕭恆終於忍不住認栽地嘆了一口氣,他有點慌了。這麼多年,他從來不把自己當做什麼好人,無論是過去的長平侯還是現在的長平侯,都是天性涼薄之人,記不得別人的壞,所以能輕易地原諒先皇,也記不得別人的好,所以能這麼多年都把謝淵矇在鼓裡。
然而,一年又一年,他親眼看着謝淵在夢迴亭中夜夜枯坐,從瘦小的孩子長成如今的少年,也多少,還是會有點心疼的吧?要是真被用刑了,大概……好吧,蕭恆承認他不太敢想。
他有點無奈地輕聲打了個口哨,一隻木鳥從他衣袖中飛了出來。
蕭家能把持着兩朝機巧軍械這麼多年,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這隻木鳥,名爲牽絲鳥,可以記憶人的氣味,從而在一定範圍內尋找到想見的人。
蕭恆摸了摸牽絲鳥的翅膀,心道這東西可沒幾隻了,有點肉痛。不過痛歸痛,蕭恆還是很快便放飛了牽絲鳥,想了想又對着相反的方向放飛了另外一隻牽絲鳥,而後跟着先前那一隻在偌大的迷宮一樣的玉樓中七拐八彎地前進,走到心累,終於走到了一間石室前,牽絲鳥喳喳地叫了兩聲,便像是自爆一般地碎掉了,落在地上,化成了一堆的木頭碎屑。
蕭恆透過縫隙往裡望去,石室裡燈光昏黃,氛圍陰森,坐於上首的是一個壯碩的男人,看樣貌有些北蠻特有的狠戾。而雙手被綁在刑架上的人,則讓蕭恆的呼吸頓時一滯,正是謝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