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頭,天色漸暗,看時辰,涼州似乎已經入了夜。
正值上元時節,城裡早就解除了宵禁,此刻城裡的各個街道上仍然是一派喧囂,車馬遊人絡繹不絕,百姓們也個個都走出了屋子,街上頓時更加熱鬧了。
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悠長的鐘聲,滿城的花燈彷彿得到了什麼信號似的,在這一刻紛紛燃起。時不時還能看到有焰火衝上雲霄,五顏六色地綻放在夜空中,即便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們也忍不住停下喝彩。
在這一夜,整座涼州城似乎都浸潤在一種暖意融融,喧鬧而熱烈的氛圍中,任誰也不忍心輕易去打破。
自謝府至城郊的夢迴亭,其實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謝淵從府裡出來後,瞧了瞧街道上這人擠人人挨人的架勢,最終放棄了騎馬,直接牽起了繮繩便徑直往目的地走去。
若是讓那些終日意難平的前朝遺老們知道如今謝淵這堂堂的前朝皇子,竟然自降身份來牽着馬,還從善如流地在一羣‘小民’中穿梭來去,肯定能氣的鬍子都掉了。
不過這些七七八八的顧慮對於謝淵這個已經當了那麼多年‘小民’的人,當然不是事,他走在路上,到處看着風景,即便心裡滿是些糟心的事,也還感覺有幾分怡然自得。
按話本子上寫的,上元其實是個無比浪漫的節日。無數癡男怨女都會在這一天相遇並由此開啓一段糾葛不清的曠世情願。
因此,熱衷於慶祝上元節的,一般都是些正值妙齡的青年男女。
他們手持着花燈,身着盛裝,女孩子們還要點上些胭脂,戴上些珠翠,懷着一份甜蜜的期待,想要在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尋找到自己一生的意中人。
然而,此刻,這種風氣可算是給謝淵帶來了老大一個難題。街道本就擁擠,謝淵又有着一副典型的老天爺偏心的皮相,自然是被無數人環繞着的。
因此,謝淵不僅要應付那面而來的人潮,還要着躲閃着無數暗送秋波的少女,說不定還要在心裡盤算盤算今年該給謝府的那些下人結多少的工錢,因此這段時間着實是十分難熬。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謝淵硬着頭皮擠來擠去擠了大半天,感覺自己快要被壓成一個肉餅以後,他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街道的盡頭似乎已經近在眼前。
於是,謝淵立馬毫不猶豫地翻身上了馬,揚鞭一甩便不管不顧地往夢迴亭疾馳而去,跟趕着去投胎的一樣。
謝府的白馬也不願意給主人丟人,生怕不引起別人注意一樣,先拼了命地長嘯一聲把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以後才肯跑起來。
於是,謝淵就收穫了無數好長一會都鍥而不捨追在他屁股後面的小姑娘們。
不過這樣的時光持續地並不算久,夢迴亭在城郊,很快謝淵便已經進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地界。
表面上看,現在的他,一臉雲淡風輕,彷彿對這次夢迴亭之行毫不在意,其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現在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說起來,就算蕭恆今天沒有讓他到夢迴亭去,他也是必須要去的。
畢竟夢迴亭三個字對他而言,真的意味着太多的東西。
從懵懂無知的幼童到如今初諳人事的少年,謝淵一直都謹守着關於夢迴亭的那一個諾,一守便守了十年。若是那個曾經的“恆哥哥”還沒有回來,他爲什麼不繼續等下去?
別說是十年了,哪怕是二十年三十年,謝淵其實也心甘情願。
正值寒冬時節,一場落雪將將結束,呼嘯的北風像刀子一樣鋒利,像是要毫不留情地在謝淵的臉上割開一道一道的口子。
隨着寒風一起撲向謝淵的,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琴聲。琴聲蒼茫而悠揚,卻又藏着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彷彿是在講述一個滄海桑田的故事一般。
不知爲何,謝淵莫名地有些被這琴音吸引,竟然用心地聽了起來。
不過,他沒有因此而慢下自己的腳步,仍舊催着馬,跑得飛快。
終於,在那白馬彷彿不要命般的一頓狂奔之後,夢迴亭轉瞬便近在眼前了。白馬這次沒有再作什麼妖,老老實實地長嘶一聲,在夢迴亭的石階前停了下來。
曲曲折折的長廊盡頭,是一座一看便飽經風霜的亭榭。
亭榭中的蕭恆來不及撥響最後一根弦,瑩白五指頓了一頓,停留在弦上,繼而有些訝然地擡起頭看着站在亭外的謝淵,溫柔地道:“阿淵,你來了?”
如水月光倒映在蕭恆的眼眸中,將他的雙眸襯得幽深而醉人,墨黑的長髮從他的雙肩上如流水一般滑落,鬆散地罩在了外袍之上,在月光下閃爍着淡淡的金色。
琴音戛然而止時,恰有一樹落花被夜風吹散,墜落至蕭恆的髮梢,肩頭和指尖,他本就好看,此刻着一襲曳地的華貴的水紋青衣,如同一幅畫裡的人一般,美的甚至有些不真實。
謝淵瞬間感受到自己的心“撲通”一跳,他雖向來愛粘着蕭恆,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如玉雕琢的樣貌,配上一顆通透磊落的心,簡直令謝淵心驚。
這份悄然滋長的悸動太過陌生而震撼,謝淵一下子忘記了自己正在蕭恆冷戰,暈暈乎乎地便下了馬,順口便答道:“嗯,我來了……”
蕭恆站起身,緩緩自長亭盡頭走了過來。
看着謝淵這有些傻傻呆呆的樣子,蕭恆抿脣笑了笑,忍不住想要逗弄逗弄他,伸手便彈了彈他軟軟乎乎的側臉。
謝淵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看着蕭恆,鬼使神差地就開口叫道:“恆哥哥……”
蕭恆怔了一下,他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聽到謝淵這樣叫他了啊。
心中彷彿有什麼地方塌陷下去一般,蕭恆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謝淵的頭。誰曾想僅僅是幾日不見之後,謝淵的身量竟然已經差不多和謝淵齊平了。蕭恆不得不收回躍躍欲試的手,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有些挫敗地看了謝淵一眼,半晌之後才幽幽地道:“你呀,愣着幹什麼,跟我來。”
話音剛落,蕭恆便從善如流地捉住了謝淵的手帶他往長亭盡頭走去。
冷冷夜色寒風之中,蕭恆指尖的柔軟和溫暖恰恰戳中了謝淵的心窩,瞬間便傳到了他的全身。他感覺心忍不住顫慄了一下,一絲詭異的紅潮在他側臉上瀰漫開來。
謝淵終於從自己的反應中嗅到了一絲不正常,然而,心中某種又酸又甜的感覺卻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思,讓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恆並沒有察覺到謝淵的那一點異常,仍然緊緊地將謝淵的手握在手心,帶着他來到了長亭的盡頭。
不知何時,那裡多出了一張小小的几案和兩個柔軟的蒲團。
案上擺着一把精緻古樸的古琴,琴上已經積了些許的落葉和花瓣,彷彿已經在這裡放了一段時間。
在古琴旁邊,則放着兩三盞茶水,一把刻刀,還有一個看上去即將成形的木雕。
兩人緊靠着坐了下來。蕭恆端起一杯熱茶喝了幾口,然後放開了謝淵的手。謝淵有些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一時感覺有些空,還很不適應,左看右看,只好拿起那個木雕,問道:“恆哥哥,這是什麼?”
蕭恆歪着頭看着謝淵道:“我帶你把它刻完,你不就知道了嗎?”
雖是一句十分平常的話,蕭恆的目光中卻彷彿帶着一分平常很難從他身上看到的認真。於是,謝淵直被看得有些敗下陣來,狼狽地扭過頭去答道:“好……”
得了回答,蕭恆輕輕勾起了脣角,彷彿有些高興,甚至帶着些孩子般的得意。
謝淵雖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卻識相地沒有多問。
蕭恆不緊不慢地收拾了一下小案,然後才輕輕地將刻刀放在了謝淵的手中,接着極爲自然地將一隻手繞過謝淵的後背,將他圈在懷中,並且握住他的手,帶着他,順着木頭的紋路開始雕刻了起來。
手藝活本就是蕭家起家的東西,蕭恆從小便接觸這些,做起來得心應手,隨着刻刀的轉動,一片一片形狀好看的木屑落在了小案之上堆積了起來。
他們手中的木雕彷彿也漸漸有了些能看的出來的形狀,它身後的幾片翅膀悄然地長了出來,薄薄的,帶着幾分脆弱的美麗。
雖然此刻是在正月的深夜,冷得嚇人,蕭恆這環抱的姿勢,卻讓謝淵熱的出了汗。
雖然他已經十分努力,卻怎麼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木雕上,反而總是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去看蕭恆,淡紅的雙脣,濃密的眼睫,棱角分明的下頷線……
這份心思謝淵雖然說不清楚,卻莫名地有一點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落下的木屑漸漸地和落花枯葉混在了一起,分不太清了,而那木雕也已經將要完成了。
蕭恆刻下最後一刀後,謝淵將木雕微微舉了起來,看向蕭恆,有些疑惑地道:“這是……螢火蟲?”
許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蕭恆感受着謝淵掃在他脖頸的溫熱的呼吸,感覺身體有點微軟,只好放下刻刀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沒錯,就是螢火蟲。”
謝淵對着蕭恆眨了眨眼睛,一線靈動的光芒在他某種閃爍,道:“那這木雕,除了觀賞,可還有什麼其他的作用?”
蕭恆微微後仰,一隻手撐在身側,笑道:“當然有,可別小看這隻螢火蟲,這好歹也是用了蕭家的秘術製成的。這秘術簡單點說,就是如果你事先給這隻螢火蟲染上一滴某個人的鮮血,以後,只要點亮它,即便這個人走到天涯海角,你都能找到他。當然了,他也會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說不定也會自己來找你呢……”
彷彿是預感到蕭恆要說些什麼,謝淵緩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蕭恆彎起眼笑了一笑,後仰的身體重新靠上了謝淵,並且順勢將下巴墊在了謝淵的肩上。
他眼簾低垂,目光無限溫柔,覆在謝淵的耳邊,語氣又軟又低,甚至帶着幾分認錯般的討好,道:“阿淵,之前都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我把這隻螢火蟲送給你,以後,無論我到了哪裡,只要你點亮它,都能找到我……”
“就算你不想來找我了,我也會知道,一定會去找到你……”
“再也不會讓你等上那麼多年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