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渾不在意地輕聲道:“孃胎裡帶出來的病,還能如何?”
淨空聞言搖了搖頭,然後朝身邊立着的妙虛點了點頭。原本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妙虛這時也不怎麼傻了,當即會了意,恭敬地點了個頭便轉身利落地自金剛佛像之下拿出了一個神龕,雙手捧着奉到了淨空的面前。
那神龕看上去已然有些年頭了,朱漆之上到處都是落塵,顯得十分灰敗。但饒是如此,淨空仍然是小心翼翼地將神龕置於小案之上,臉上帶着鄭重的神情,彷彿生怕它磕了碰了一般。
過了片刻,淨空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才伸手打開了覆於神龕之上的兩葉小窗。
不知爲何,蕭恆看見這神龕,心中突然感覺有些躁動難安,全身的汗毛也彷彿十分不安分地立了起來,鬼使神差地,他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淨空打開神龕的手,臉色漸漸冷了下去,聲音也似乎變了一個腔調,十分凌厲地道:“這裡面……是什麼!?”
淨空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掰開了他的手,另一手卻並未停下動作,只道:“侯爺,早些知道,還有得救。”
蕭恆皺緊了眉,這神龕似乎十分古怪,他漸漸地感覺眼前的一切在他的視線中變得模糊,他深吸一口氣,額頭上卻冒出了幾滴冷汗,太陽穴也開始隱隱作痛。
謝淵從未見過蕭恆這個樣子,慌得來不及多想,趕忙握住他無力下垂的手,拍了拍他的後背,關切地問道:“恆哥哥,怎麼了?”
此時的蕭恆顯得十分脆弱,濃墨一般的羽睫輕輕顫着,他彷彿本能地想要尋找一點溫暖一般,拼命地貼近了謝淵,然後氣若游絲地答道:“冷,很冷。”
謝淵再傻,此時也看出了蕭恆這個樣子必然同淨空手中的神龕有關,剛纔對淨空的敬畏現在在他腦中瞬間一掃而空,他有些生氣地看向淨空,語氣微怒地質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淨空此時已然打開了神龕,他伸出兩截枯瘦的手臂,有些費力地從神龕中拿出了一個白玉製成的物件,慎之又慎地放在了謝淵的面前。
謝淵定睛一看,發現那儼然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小鼎。
這小鼎的出現彷彿觸動了蕭恆的某根神經,他猛地站起身來,甩開謝淵的手便不管不顧地打翻了小案上的神龕,聲音於顫抖中帶着一絲極力壓抑的怒火和不可思議,問道:“這公輸玉鼎,你是從哪裡來得來的!?”
淨空將小鼎放下,看了一眼蕭恆,順着他的視線,謝淵發現此時的蕭恆眼睛已經不正常地泛起了紅,額頭上青筋乍現,彷彿有些怒火攻心的樣子。
淨空伸手輕輕點在了蕭恆的眉心,然後不顧他那異常的樣子,閉起眼睛飛速地轉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唸唸有詞,嘴脣動的飛快。
謝淵急的滿頭大汗,完全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猶豫再三才忍住了打斷淨空問個清楚的衝動。
妙虛一邊忙不迭地將被蕭恆打翻的神龕收起,一邊寬慰謝淵道:“阿彌陀佛,不必擔心,師父在念清心訣。”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淨空一直念着的清心訣戛然而止,手中念珠的珠線也突然斷了,深色的檀木佛珠落滿了一地。
此時,蕭恆像是突然從魔怔中恢復過來,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半倚着謝淵看上去甚至有些脫力。
淨空睜開渾濁的雙眼,道:“侯爺現在還覺得自己這病……是單純的寒疾嗎?”
蕭恆扶着謝淵,虛弱地坐了起來,語氣虛浮地說道:“說,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淨空將那小鼎放至蕭恆的眼前,臉色有些陰晦地說道:“侯爺,你可還記得這玉鼎的來歷?”
蕭恆默了片刻,然後悶悶地道:“記得,永安帝在位之時,曾在中原下達公輸令,允許民間使用火/藥,並且授予了一些世家公輸玉鼎,代表了可以用火藥製造私兵的權利……蕭家,便是這爲數不多的世家之一。若我未猜錯,大師手中的玉鼎正是我們蕭家的玉鼎。”
淨空靜坐在那兒,潔白的袈裟顯得他端靜而肅穆,然而,他說出口的話卻帶着說不出的寒意,“正是,蕭家滿門身死北疆之時,我恰好雲遊至彼地,這玉鼎,便是當年那場戰役裡,爲數不多的活下來的大秦軍士交給我的……”
說到這裡,謝淵感覺到蕭恆靠在自己身上的身體倏然緊繃,彷彿在極力壓抑着什麼,仔細看去,甚至都有些紅了眼眶。
只聽蕭恆聲音有些不穩地道:“那軍士……可有說些什麼?”
一陣微風從堂前吹過,暖香之上的點點星火在寒冷中熄滅。
淨空的嘴脣彷彿哆嗦了一下,然後道:“他只說,這是先帝賞賜的,老侯爺拼了命都要保下來。”
彷彿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蕭恆涼涼地輕笑了一聲,然後喃喃地道:“我那老爹,可真是個傻子啊。”
淨空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道:“蕭氏滿門盡忠,何曾是傻?”
蕭恆彎起脣角,眼神彷彿浸了水一般柔和,卻又帶着無限的冷冽,他道:“盡忠?難不成大師是想告訴我,當年北疆之事,和先帝沒有一點關係?”
淨空聞言忽地擡起頭來緊緊地盯着他,高聲道,“侯爺,往者不可追,就算當真和先帝有關,他也絕非罪魁禍首!事到如今,侯爺難道就不想知道,當年讓蕭家將領病倒在北地寒風中,導致兵敗千里,困死小華山的主謀到底是誰嗎?”
蕭恆眯起眸子,閉上眼睛,問道:“誰?”
淨空長呼一口氣,沉聲道:“……呼延奕。”
不知何處的梅花香氣順着飄忽的北風傳入了佛堂中,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依稀聽得見門外的僧人在互相囑咐着“要入夜了,點燈”,然而這深山古剎,茫茫天地,僅是這佛寺的幾盞燈,又如何點的亮?
佛堂內靜的有些詭異,恍惚間似乎那金剛佛像都有了呼吸聲。
半晌之後,蕭恆輕輕的笑了,只是那笑彷彿是從喉中一點點溢出的,甚至顯得有些可怖。他輕聲細語地道:“如此看來,我猜的果然沒錯,大師雖已行將入土,一顆赤子之心卻還未死,至今仍活在十年前的舊事裡出不來呢。今日編排了這麼一番話,是打算勸我向你們這些君子看齊嗎?”
門外一白麪小僧拎着一盞油燈進了佛堂,昏暗的夕陽籠罩之下,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淨空對着他點了個頭,伸出手來淡淡地招呼道:“點燈。”
燈火亮起,點點碎光倒映在蕭恆的眸中。
他緊緊地盯着淨空,目光中帶着些不易察覺的倔強,彷彿在說着:“任你接下來如何編,我都不會信的。”
淨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拂了拂白色袈裟的衣袖,語氣幽幽地道:“侯爺,我所言句句非虛。”
“當年先帝賜下公輸玉鼎時,呼延奕擔任少府寺一職,所有御賜之物都要經過他手勘驗,審查。這玉鼎本爲南疆匠人岳氏取上好的琉璃玉而制,奉入宮中進入呼延奕府中之前,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蕭恆聞言雖是心中微動,漸漸坐直了身體,面上卻還是哂笑道:“所以呢?”
一聲驚雷之音乍然響起,這時分電閃雷鳴交加,像是要下一場大雨。
淨空半側蒼老的臉龐被照亮,一條又一條深深的皺紋像是疤痕一樣棲息在他的臉上,他緩緩地道:“侯爺可知道,這琉璃玉,是南疆養蠱的上好器皿……”
說着,他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一本破舊泛黃的書,一頁一頁地翻着。蕭恆盯着他緩慢的動作,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
淨空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他蜷起手指,指着書上的幾行文字,道:“當年呼延奕算準了得到御賜玉鼎的人必然視之珍重非常,說不定還會日日攜帶在身邊,便將一種能使人畏寒無力,年少身死的蠱蟲種入了玉鼎之中……這蠱蟲,便是這一頁上的玉髓蠱……”
蕭恆接過那本舊書,展開來一目十行地讀了一讀,只見那玉髓蠱的記載上寫着:“染此蠱之人,每逢冬日,初時畏寒無力,四五年後便臥牀難起,十年後即形銷骨立……命不久矣。”
看着這蠱蟲的描述,謝淵的呼吸不由得因爲緊張而粗重了起來,他忙不迭地搶在蕭恆前面問道:“那這蠱蟲該怎麼治?”
此時山寺裡雨雪交加,淨空聞言不答,一襲白衣在冷風中翩躚。
緩緩地,他吐出一口氣,然後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彎脣輕輕一笑,道:“侯爺這一生,本就如朝露一般,合該消逝。既大夢一場,又何曾秋涼?遲了……遲了……”
蕭恆眯起了眼睛,扶住謝淵站了起來。
他身形微晃,眉目中隱隱有些不甘心的意味,兒時的記憶漸漸浮現在他的眼前,隨着故人的音容笑貌漸漸清晰,年少喪父喪母喪兄的切膚之痛又潮水一般向他襲來。
此時的他活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腦海中不停地隆隆作響,頃刻間便出了滿身的汗。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便抓住了淨空的衣領,將他拉至了自己的面前,語氣虛浮不穩,神色卻近乎色厲內荏地道:“說……是誰告訴你的這些?”
然而,就在蕭恆將淨空拉過來的那一瞬間,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絲血痕自淨空的嘴角緩緩流下。
妙虛大驚,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焦急地喊道:“師父!”
那鮮紅的血滴扎的蕭恆眼睛生疼,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淨空的頭上,多出了一根像頭髮絲一樣細的銀針,恰好紮在穴位之上。
一絲恐懼浮上蕭恆的心頭,他大喘着氣,猛地推開了淨空,眼神中寫滿了不可思議。
謝淵也慌了神,有些惶恐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癱坐在蒲團上的淨空扯出了一個悲涼而悽然的笑,道:“小施主不必訝異……老衲的命數已到,今日不怪任何人,本是我理當圓寂……”
他重重地咳了兩聲,聳動着肩頭,轉向了蕭恆繼續道:“侯爺……老衲已經將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若是侯爺真的想活下去……我可爲侯爺指一條明路……徐繼堂的嫡女前幾日被擄去了九龍寨……若侯爺能救出她……便自然可以知道這玉髓蠱的解法……”
話音剛落,他突然又睜開緩緩閉上的無神的雙眼,道:“侯爺……老衲其實知道……既知曉了這蠱蟲的名字,月見谷便一定能爲侯爺找到良方……只是,侯爺問問自己的心……這兩條路,究竟選哪一條……才能心安……”
這最後一句話像是用完了淨空的所有力氣,他終於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轟”地倒在了地上。妙虛急忙衝過去扶住他,在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後,妙虛雙手顫抖,一字一頓地說道:“阿彌陀佛……師父……圓寂了。”
蕭恆捂住劇痛的心口,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淨空,轉身便披上了自己的大氅,聲音沙啞而又不容置疑地道:“阿淵,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