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地前行,車廂裡燃着暖香,有些悶熱。
涼州的清門寺處在城郊十里之外,平日裡除了些善男信女前去吃齋拜佛,很少有人涉足,因此在蕭恆前往清門寺的這一路上倒是少了很多的喧囂,彷彿讓人的心也微微安定了下來。
馬車內,蕭恆披着一件大氅,懶散地靠在軟墊上,他那樣子,彷彿沒了骨頭一般,沒點眼力見的人,恐怕是無論如何也瞧不出來這便是惡名傳揚四海的長平侯的。
因爲先前沈朝辭已經同他們辭行了,所以此時陪着蕭恆來這清門寺的,只有謝淵一個人。此時他雖然端坐於馬車內,眸子卻暗沉沉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恆看着他的側臉,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孩子已然漸漸長開了,記憶中粉嘟嘟的肉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交疊放在腿上的五指也十分纖長,儼然有了幾分大人的模樣。
他心中微動,有些鬼使神差地想道,過了年關,謝淵便十六了,再過那麼幾年,便要成家了,依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爲,怕是以後再也不願意想着到侯府去看看自己了。
這未老先衰的感覺讓蕭恆感覺莫名地惆悵,一時連已經到了清門寺都沒有發覺。
車伕“咚咚”地敲着車上的橫杆,謝淵看見蕭恆晃神的模樣,遲疑着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蕭恆的額頭,道:“恆哥哥,我們到了。”
少年的聲音低沉而溫潤,隱隱有些君子如玉的味道。
蕭恆被喚回了神,有些不自然地應了一聲,起身下了馬車。
從城裡到城郊這麼一會功夫,天色便已經變了,原本高院的日頭已經悄然隱沒在了層層雲霧之中。滿山青松之中,似乎能遙遙地看見清門寺的飛檐,僧人的唱誦聲和縹緲的磬聲,從深山之中傳來,帶着些虔誠的意味。
恰在此時,白雪簌簌而落,片刻間,周遭的一切便掩映在了一片茫茫之中。
蕭恆擡起頭,望了望眼前一層連着一層彷彿沒有盡頭的石階,感覺有些發暈。
隨行而來的下人擡頭看了看天,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這叫什麼事,來的時候分明還好好的。”
說着,他又用衣袖替蕭恆遮了遮落雪,道:“侯爺,我看今日算了吧,我怕你這身子受不住啊。”
一點落雪融化在蕭恆的手背上,他滿心無奈地道:“既應了人家的約,自然是要踐諾的,走吧,可帶了傘?”
小廝有些爲難地道:“帶是帶了,可是,只有兩柄,侯爺你看這……”
北風吹過,謝淵羽睫輕顫,淡淡道:“侯爺說的沒錯,既應了人家的約,自然是要踐諾的。不過這雪着實有些大,你撐一柄,順道給我一柄,我替侯爺撐着吧。”
蕭恆敏銳地從他這話中捕捉到了一絲對自己未曾踐諾的怨氣,他自知理虧,呵呵乾笑着道:“阿淵,別鬧。”
謝淵沒有理他,從小廝的手中接過一柄絳紅色骨傘,抖落了其上的雪絮便撐了開來。然後他他看了看還在原地傻站着的蕭恆,二話不說,輕輕用力便將他拉到了傘下。
蕭恆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撞上了蕭恆的肩頭。
這一個不小心,蕭恆的臉同謝淵的臉便近在咫尺了,兩人甚至能互相感覺到溫熱的鼻息。這距離對兩個男子來說未免有些親暱過頭,一絲詭異的紅色不約而同地爬上了兩人的耳根。
謝淵畢竟還是個未諳世事的孩子,一時有些不敢亂動,只用手不自然地抓緊了傘柄,十分僵硬地說道:“侯爺,這段路還有好些時候,你……靠我近些,若再染了寒氣,又該病倒在牀上了。”
蕭恆雖說臉皮厚,但被一個孩子這般貼心地照看着,左右還是十分不好意思的。但他左思右想,又覺得實在不願意駁了他的好意,猶豫了一番便燒着臉貼近了謝淵,心裡安慰着自己,他說得對,不能凍壞了。
雖說下着大雪,清門寺畢竟久負盛名,香火鼎盛,前來拜謁神佛的人還是不少,不時有此起彼伏的人聲在蕭恆同謝淵的周圍響起。但這一切彷彿都被謝淵手中的一柄傘隔開了,他們兩人並肩行走,步履一致,卻各自眼觀鼻鼻觀心,靜的可怕。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蕭恆都有些氣喘吁吁,忍不住軟下了身子往謝淵身上靠了靠,他們纔看見了古樸木匾上題寫的“清門寺”三個大字。
兩人剛要擡腳往裡走,便冷不丁被一團雪白的東西撞了一下。蕭恆好奇地低下頭去,首先便瞧見了兩隻琉璃紅色的通透眼睛,原來是一隻兔子此時被撞翻在了雪地中,正睜大着眼睛看着他們。
“哎呦,哎呦,小祖宗。這清門寺是鬧不開你了嗎,怎麼又亂跑呢!”
一個僧人從山寺中追了出來,一身淡黃色素樸的袈裟闖入了蕭恆同謝淵的傘下。
那僧人彷彿已在雪中奔走了多時,此時全身落滿了雪,稍微動一動便似春日柳絮飄揚而下。
他俯下身來抱起了兔子,然後擡起頭,雙手合十,對着謝淵和蕭恆道:“阿彌陀佛,施主,冒犯了。”
蕭恆這纔來得及仔細觀察這個僧人,只見他似乎十分年輕,長得脣紅齒白,眼如點墨,眉如柳葉,皮膚白皙通透,此時雖說有些狼狽,卻仍舊顯得慈眉善目,活像佛門畫像中的金蟬子。
其實,蕭恆一向不信神佛,甚至有些想不通這些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是怎麼混到如今的地位的,但進了人家的門,好歹要守人家的規矩,給人家些面子。
這麼想着,他便拍了拍身上被那隻白兔撞出的雪,皮笑肉不笑地道:“無妨,無妨。”
這時,那隻白兔又開始不安分了起來,在那僧人的懷中死命地撲騰着,並一個勁地想要往地上鑽,那僧人的衣衫上因此轉瞬便添了不少泥印子。
兔子卻彷彿還不肯善罷甘休,嘴裡不住地咕咕地叫着,臉上甚至做出了……有些嫌棄的神情。
那僧人登時漲紅了臉,整個人顯得白裡透紅,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施主見笑了,這兔子……這兔子被敝寺僧人慣的久了,性情很是頑劣,這幾日來不知爲何總是鬧個不停……我佛慈悲,這該怎麼教化纔好啊!”
蕭恆雖然想說一句煮了吃不就行了,卻還是忍了下來,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僧人手忙腳亂地抱着它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那白兔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然後趁他擡手去擦頭上的冷汗,猛地一個縱身,便輕巧地落在了地上,然後迅速地蹬開了兩條後腿,想要往寺外跑。
謝淵眼疾手快從後面抓住了它,白兔在雪裡拱了拱,卻怎麼也跑不動。許是清楚這是謝淵搞的鬼,它回過頭來對着謝淵便是一通亂叫。
謝淵將它抱了起來,撫了撫它背後的絨毛,輕聲哄道:“小兔子,乖些,別鬧了。”
說着,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幾個果子放在手中,白兔一眼瞧見了,也不再一門心思要往外跑,反而靠上謝淵的手,吱溜一聲便將他手中的果子吞進了肚子裡。
彷彿吃飽喝足了便要養神一般,在謝淵的撫摸之下,它漸漸不鬧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謝淵的懷抱。
那僧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飛快地轉着手裡的佛珠,道:“慚愧啊,慚愧啊,敝寺的劣兔給施主添麻煩了。”
這人說話的方式十分好笑,謝淵忍不住彎起了脣角,溫聲客氣道:“無妨,這兔子有些靈氣,我也十分喜歡它,既然它也不怎麼嫌棄我,便讓我抱一會可好?”
僧人如搗蒜一般忙不迭地點着頭,然後有些赧然地道:“小僧妙虛,施主幫了小僧一個大忙,若不嫌棄的話,便進敝寺來吃些茶吧。”
謝淵心頭微動,訝然道:“你便是妙虛?”
日光透過雲層灑下,在妙虛的頭頂上形成了亮晶晶的一圈,他笑着點頭道:“小僧正是妙虛,施主難道識得小僧?”
聽到“妙虛”之名,蕭恆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然後道:“可不是,妙虛大師雲遊四海,弘揚佛法,我這個俗人也是久仰大名,今日特來拜訪,想請大師指點一番。”
妙虛登時瞪圓了眼睛,然後道:“想不到小僧有生之年也能等到有人上門拜訪,真是畢生之幸啊,看樣子施主同我甚是有緣,不如進寺來細說?”
蕭恆本想着刺上他一兩句去,卻沒想到這人竟然當真了,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將雙手往袖中攏了一攏,口氣頗有些玩味地地道:“大師不必謙虛,擲箭入府,箭沒三村,可不是好本事嗎。”
妙虛聽了愣了愣神,然後撓了撓頭,道:“不敢當,不敢當,那都是些旁門左道而已,小僧不過是一介俗人,施主這麼說,可真是折煞我了。”
蕭恆已經徹底懶得同這個看上去腦子缺根筋的僧人廢話,直截了當地道:“說吧,你約我至清門寺,是有何事?”
妙虛皺着眉思索了一陣,然後纔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哦,哦!我知道了,施主既然如此說,那施主莫不是長平侯?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真是氣度非凡,儀表堂堂,絕非凡人啊。”
蕭恆忍住了要把這人腦子拆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漿糊的衝動,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道看這人還有什麼花招。
妙虛看樣子也不是真傻,滿嘴跑馬地誇完一通以後,他有些心虛地瞟了蕭恆一眼,然後語氣沉了下去,嘆了口氣,道:“不瞞施主說,其實,我不過是代筆,要尋你的,另有他人,施主若願一見,便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