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席話說完, 他便有些不捨地最後望了一眼蕭恆。
那眼神分明是希望蕭恆能說些什麼,哪怕是些冷嘲熱諷也好。
偏偏蕭恆活了二十多年,如此露骨又放肆的告白卻還是第一次遇到, 一時間腦袋裡就像打翻了漿糊, 三葷五素一齊上陣, 別說好好把人哄回來了, 就是連句話估計也說不通順了。
謝淵見到此情此景, 也算是死了心,索性一咬牙便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蕭恆這時纔剛剛從愣神中清醒過來,趕忙伸出手想要拽住他的衣袖。
只可惜他一個雙腿半殘的人, 哪裡能快的過一個半大的小夥子,更何況謝淵是鐵了心要走?
他咬牙切齒地看着謝淵的背影越來越遠, 甚至連個回頭都不曾留給他, 忍不住便把皇天老子的上下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然而, 蕭恆在心裡罵着罵着,突然就泄了氣。
真的走了, 謝淵沒跟他開玩笑,他是真的走了。
周圍霎時一片安靜。
夜風從半開的窗戶漏進來,嗚嗚咽咽地吹滅了兩根紅燭。
即便是沒心沒肺如蕭恆,此時竟也感覺到了一點入骨的寂寞和蕭索。
而他那顆久久未曾起過作用的良心此時也禁不住微微動了一下,有生以來頭一次, 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爲什麼把人拐來了京城卻又不肯好好陪陪他呢?
夜已漸深, 月明如水。
蕭恆搖着輪椅走出了房門。
院中樹下, 還放着一壺未飲盡的酒。
蕭恆舉起杯子呷了一口, 冰涼的酒水從口中滑下。
柔軟的觸感一下子勾起了蕭恆方纔的回憶,就像謝淵的脣再一次貼了上來。
一把火瞬時把他從頭到尾燒了個乾淨。
他連忙做賊心虛地四下看了幾眼, 然後重重地將酒杯往石桌上一放,心裡欲蓋彌彰地想着,他孃的,這小子什麼時候學會喝這麼烈的酒了?
……
兩年後,北疆。
……
冬日的涼州,一如既往地白雪茫茫。
謝府,一把薄薄的油紙傘下,一襲白衣的黑羽軍左軍偏將謝淵正靜靜地站立在門前。
自從那日與蕭恆京中一別後,謝淵便跟着新近成軍的黑羽軍左軍到了涼州。
他究竟並非尋常人,即便孤身一人,也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先是做了那左軍統領的一個小小的幕僚,很快便憑着過人的智謀和戰場上的軍功脫穎而出,兩年的時間裡扶搖直上,從一個小小的武卒做到了如今的左軍偏將。
明眼人都看得出,左軍統領於風平十分賞識他,有了這麼一個朝廷重臣作保,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因此,一時間巴結奉承的人蜂擁而來。
然而,讓衆人失望的是,這謝淵,雖說看上去爲人親和,不擺官架子,也不怎麼說重話,實則內裡卻是個十足十的孤僻的性子。
軍中將士們的宴會,他是能推的全都推掉,即便只是平常的一頓小館子,邀他赴約也是十二萬分的艱難。
久而久之,他所住的宅子也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座孤宅。
除卻公事之外,即便是門前落雪三尺,也少有人問津。
但令過路人奇怪的是,今日謝府這個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人竟然走了出來,而且看上去像是一副在等人的樣子。
什麼人能勞這位的大駕?
不過,這些好奇的目光謝淵一概沒有理會。
落雪在油紙傘上鋪了薄薄的一層,他擡起眼向遠方望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風聲雪聲中,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就風塵僕僕地向着這個方向來了。
一直到來人近了眼前,謝淵纔像是鬆了一口氣一樣,喚了一聲:“林虛,我們進去吧。”
那人草草點了個頭,然後急不可耐地把頭上的斗笠摘了下來,抱怨道:“哎呀,這大雪的天,做什麼都費事,這一趟下來,我渾身就跟長了冰碴子一樣,可把我冷死了。”
這時,他的臉纔將將從斗笠之下露了出來。
原來乃是多年前涼州小清門寺的門徒,妙虛。
只是,現在的妙虛明顯已經不同於往日。
原本白白淨淨的臉像是經歷過了不少的日曬雨淋,變得粗糙了許多,手上的佛珠也早就不知被扔到了哪個角落,手背上還憑空添了幾道傷疤。
當然,最令人奇怪的,還是他原本光溜溜的圓腦袋上,此時已經冒出了一截的發茬子。
謝淵如今已然比他高出許多,看到他那扎眼的黑髮,倒也不怎麼驚異,只是淡淡地問道:“你當真要還俗了?”
妙虛搓着手,道:“本來就是假的,不還俗那戒酒戒肉的,以後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謝淵點點頭,隨口答了一聲也是。
兩年前他回到涼州,心裡藏着許許多多的事,思來想去結果弄得心裡越來越亂,不得已之下只能出門亂逛,沒想到這一逛便逛到了小清門寺,而且還撞破了妙虛的一樁私密之事。
原來那妙虛本是西北的軍械商會流火會中最大的世家林家的公子,年紀輕輕時便接過了家業,因着疑心前朝時流火會丟失的一批火器和小清門寺有關,才剃度出家,做了淨空的弟子。
如今淨空已死,小清門寺中又找不到一點和那批火器有關的線索,無奈之下,妙虛索性放棄了這件事,直接還了俗。
因爲想着自己和那淨空的一番師生情誼乃是實實在在的,便取了自己法號中的一個“虛”字,從此便將俗名改作了林虛。
這些年來,謝淵身在軍中,曾明裡暗裡幫了林家許多,因而理所當然地和林虛有了一番交情。
林虛雖說長得十分憨厚可愛,平日裡看着甚至有些傻里傻氣的,但在生意一道上,卻精明得很,流火會在他的手底下,儼然已經成了西北第一大商會。
不過這次林虛來找謝淵倒不是爲着生意上的事。
他兩人剛一進屋,林虛就急急忙忙地將四周的門窗關了個嚴實,然後一步並兩步地奔回謝淵面前,問道:“殿下,你近日感覺如何?”
話音剛落,謝淵就“啪嗒”一聲倒在了椅子中。
只見他的面上毫無血色,嘴脣更是蒼白的嚇人。
林虛一見着這個樣子,冷汗都下來了,口裡連珠炮似的道:“原來我還說元齊那廝存了一點良心,沒想到如今看來還是誤會他了。還有啊殿下,不是我囉嗦,我不是早便同你說了嗎,若你實在受不住,就吃一粒那藥,就算以後真的發上那麼兩三次瘋,也總比現在就疼死好吧。”
謝淵此時已是虛弱極了。心口的疼痛隨時都能讓他昏厥過去,他咬牙強忍着,睫毛帶着汗水簌簌顫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對着林虛搖頭。
林虛卻像完全沒打算聽他的,只是自顧自地說着,道:“還搖頭,還搖頭,你再搖待會頭就掉了,殿下,你就告訴我一句話,那藥在哪兒?”
這回謝淵乾脆閉上了眼睛,那意思明擺着是別想讓我告訴你。
誰知,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剛一碰到,便忽地感覺嘴裡被塞了一個東西,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嘴裡又被灌了一大杯水,那藥丸咕嚕咕嚕地就跟着水進了肚子裡。
他又氣又無奈地睜開眼,果然看見林虛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得意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願意跟我說那藥在哪,所以我自己又去找沈家配了幾顆,你瞧瞧,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