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任呼延潯說的如何情真意切,都是乾着急。
蕭恆對這一番話那是完全置若罔聞,甚至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跟着謝淵包起了餃子, 因爲一個不小心將麪皮戳破了, 還被謝淵白了一眼。
呼延潯心內一時百味陳雜, 這都叫什麼事啊?
好在, 就在他拼了命地組織對蕭恆的下一波語言攻擊的同時, 一個小太監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匆忙之間甚至都忘記了行禮,只滿頭大汗地道:“太子殿下, 你可把奴才急壞了,快跟奴才走吧, 皇上急召啊。”
呼延潯疑惑道:“急召?你可知是何事?”
那小太監哭喪着一張臉, 道:“哎呦, 我的太子爺,奴才是什麼賤命, 哪裡知道這些,趕快走吧,再不走奴才這腦袋就保不住了!”
呼延潯見狀不敢再耽擱,起身和蕭恆道了個別,然後便和嶽公公一起走出了侯府。
謝淵用清水洗了洗手, 然後對蕭恆道:“我要不要去送送他們?”
蕭恆點了點頭, 無可無不可地道:“都行, 你想送便送罷。”
謝淵跟着呼延潯和嶽公公一路出了府門, 在他二人快要跨上馬車的時候, 突然出了聲,道:“嶽公公請留步, 草民有幾句話想說。”
本來呼延奕急召的便是呼延潯一人,至於嶽公公多留一時還是少留一時並無大礙,於是他便向呼延潯點了個頭,隨即走至謝淵面前,道:“不知小公子有何事?”
謝淵抱拳行了一禮,然後道:“不知嶽公公可是……南疆岳氏後人?”
嶽公公一直毫無神采的雙眼在聽到“南疆岳氏”四字時,突然極爲引人注目地亮了一下,然而那僅僅只有一瞬,他隨即便低下頭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道:“南疆岳氏早就已經不復存在,小公子怕是認錯人了。”
謝淵雲淡風輕地笑了一笑,然後像是有些惋惜地道:“真是如此那倒是可惜了。曾經的南疆岳氏可是能與蕭氏齊名的最好的匠人家族,只是兩個家族所側重的方向不太一樣罷了。前朝的諸多制式,大如皇帝的行宮,王爺的府邸,小如嬪妃的簪釵,東宮的璽印,都是由岳氏親手確定的,當年如此輝煌的家族,想不到也逃不過一個覆滅的結局。”
嶽公公握着拂塵的手微微攥緊,然後道:“小公子說的是,盛衰存亡,都是自然之理,強求是強求不來的。”
然而嶽公公不知道,他那些細小的反常反應其實都落在了謝淵的眼裡,這讓謝淵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
不過他深知若是這樣和嶽公公繞彎子,怕是等到天黑都沒法讓他承認,於是謝淵索性不再遮遮掩掩,道:“自然之理,公公說的好生輕巧,但請公公問問自己的心,在皇宮中隱姓埋名,乃至自降身份爲宮人,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一身本事毫無用武之地,世叔,你真的甘心嗎?”
嶽公公猛地擡起頭來,道:“世叔……?你究竟是誰!?”
謝淵的表情忽地變得有些傷感,道:“世叔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世叔……當年,若不是世叔和恆哥哥將我從火海中救出來,現在……哪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呢?”
嶽公公嘴脣動了兩下,眼眶倏地紅了,道:“你是……小元祐嗎?”
謝淵低下頭,深深地做了一個揖道:“侄兒不孝,給世叔請罪了……”
嶽公公趕忙上前一步扶起謝淵,將他從頭到腳都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然後嘆了一口氣,道:“你都……這麼大了,也虧你這麼多年還記得我……”
謝淵道:“當初一看到那幾座玉樓,我便知道世叔一定還活着。”
嶽公公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有些許追憶,自言自語地道:“玉樓……”
當年前朝皇族遷都,需另立一座皇宮,南疆岳氏聞名在外,皇帝一道聖旨便將岳氏舉家召到了長安,包括當時還十分年輕的嶽白,也就是現在僞裝成宮人的嶽公公。
當時無數的匠人家族都想得到皇族的青睞,花費了大價錢上下打點關係,只盼着能攀上這根高枝。然而最後竟然讓遠在南疆,半分錢也未曾出過的岳氏一舉奪魁,當即便惹惱了京城許多的匠人家族乃至他們背後的達官貴人。
於是,在皇宮的制式剛被岳氏確定下來之後,這些人便聯名上表,聲稱岳氏所設計的皇宮透着一股南疆的妖風,會折損大秦的氣運。
皇帝信以爲真,當即大怒非常,一道聖旨將岳氏全族都打入了牢獄之中。
而嶽白,正是但是岳家的主筆。當時的他,一心只埋頭在建造、設計之上,哪裡懂得廟堂之上的風起雲涌,一朝被捕,便當真以爲乃是自己的設計過於粗陋,惹了皇帝不高興。
岳氏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也沒有關係可以爲他們打點,眼見着便要滿門抄斬,嶽白在獄中從剛開始急得滿頭冒汗,一直到後來幾番求見皇帝不得,便深知凶多吉少,心下已經絕望了。
然而就在他問斬三天之前的那個晚上,一個十八九歲上下的女孩子來到了他的面前。
她眉眼彎彎,烏黑的發間插着一根雪白的玉簪,聽周圍的獄卒說,這是皇帝已故兄長的女兒,從小長在皇宮,乃是皇帝最爲疼愛的郡主之一。
她沒有嫌棄牢獄中的一片髒污,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眸子亮亮的,一手撐着下巴,笑着問他:“喂,大傻瓜,我能救你還有你的族人,但有個條件,你願不願意?”
嶽白根本不相信這個他連認識都不認識的女孩子真能救他,只想着死馬當活馬醫,考慮都不考慮就道:“行,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那女孩子笑了,笑得特別開心,道:“那可說好了,出去之後,你要娶我。”
說完,她便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身上的鈴鐺留下了一串清脆的響聲。
嶽白根本沒想過她真能就岳氏,當時過後便把這件事忘了。
然而三天之後,獄卒打開了他的牢門,道:“走吧,岳氏已經無罪了,你們可以走了。”
他難以置信地回到了家中,逃得一劫之後,和族人抱頭痛哭。而後來,他才知道,常寧郡主在皇帝書房前長跪了兩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後來暈倒在臺階上,才終於求得皇帝開了恩。
那日的女孩的笑顏還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這時才慢慢地回想起來,他並非未見過常寧郡主。
其父的封地便在南疆。
而自己小時候經常跟着父親去拜訪南疆的王府,那個時候,王府裡有個流着鼻涕的小女孩,老愛纏着他。
回首南疆諸事已經恍然若夢,嶽白也已經記不清了。
然而,讓他有些許失落的是,不知爲何,那之後,常寧郡主遇到他,卻隻字不提自己當日所承諾的嫁娶一事,彷彿那隻不過是她的一句玩笑之語,而只有自己當真了一樣。
他在皇宮的宴會上看着她,言笑晏晏,明媚動人,不知有多少王公貴族子弟向她獻殷勤,他在京城的接道上看着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手裡拿着一串又一串的糖葫蘆。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掛着岳氏的招牌,在街上……賣起了糖葫蘆。
並且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年後,常寧郡主穿着嶽白親手做的嫁衣,嫁入了岳家。
十五年後,常寧郡主從一直被秘密藏在皇宮中的端王妃賀雲歸處歸來,一回頭,便看見熊熊烈火,端王妃,也即當時的皇帝深愛的德妃,抱着她不滿百天的孩子,縱身跳入了火海。
周圍皆是女眷,心思各異,沒有一個人想要伸出援手,唯有一直跟着常寧郡主旁邊討要生辰禮物的長平侯蕭恆傻乎乎地問了一句:“郡主,這是怎麼回事呀?”
常寧郡主顫抖着伸出雙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快去把嶽白找來。”
一刻鐘後,嶽白和蕭恆抱着已經被燒傷了眼睛的孩子從火海中走了出來。
二十年後,誓死不屈的常寧郡主,被呼延奕一刀斬於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