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深,慘白的月色籠罩着深山古剎。蒼松翠柏,飛檐翹角,此時全被掩映在茫茫大雪之下,遠遠望去,玉山蜿蜒而臥,偶有點點螢火在白雪中閃爍,卻又頃刻被千里冰封所吞沒。
清門寺中,蕭恆正憋着滿肚子的火,頭也不回地從方纔的佛堂中快步走了出來,路過正殿時,恰巧看見一尊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正對着他笑,蕭恆忍不住過去狠狠踹了兩腳,嘴裡恨恨地道:“這淨空真是吃飽了撐的,現在還想着算計我去管那些爛事,徐繼堂的嫡女和我有幾兩銀子的關係,虧得他好意思說出口。”
謝淵撐起一把傘,風風火火地從後面趕了上來,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將蕭恆護在了傘下。
隨他們一同上山的小廝已經在門口候了好幾個時辰,此時正站的腿痠脖子痛,甫一看見蕭恆終於出來了,登時喜出望外,趕忙上前去迎。
他諂笑着剛想奉承兩句順便把蕭恆趕快忽悠回去,卻又冷不丁瞧見他那張臉鐵青鐵青的,趕忙不勝惶恐地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侯爺……這是怎麼了?”
說着,小廝還好死不死地拎起手中的宮燈照了一照,卻被蕭恆狠狠剜了一眼。
他忍不住心裡暗暗叫苦,這八成是寺廟裡這羣算卦的和尚不怎麼會說話,才把蕭恆氣成這個樣子。
想到這,他趕忙瞪圓了眼睛,怒道:“定是這羣妖僧又胡言亂語了!侯爺不必聽他們瞎說,您福澤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往後定能官運亨通,光宗耀祖。”
蕭恆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看你說的,我那些宗啊祖啊的,要是知道我現在官運亨通,說不定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謝淵瞪了這純屬沒眼色湊上來找茬的小廝一眼,悶聲道:“少說兩句,快備車,回府。”
話已出口,小廝便知道自己怕是要挨訓了,恨不得打自己兩個嘴巴子。好在謝淵這一句令算是幫他解了圍,他趕忙接下這免死金牌,頂着一腦門子的汗灰溜溜地去將停在清門寺外不遠處的馬車簽過來。
恰在此時,一個雪白雪白又毛絨絨的球突然從清門寺裡砸了出來,而且準頭極高,徑直往謝淵懷中砸。謝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嚇了一跳,下意識便伸手接住了那個球。他本以爲這可能是寺裡的小童貪玩砸歪的雪球,入手溫軟的觸感卻讓他瞬間意識到,這大概……是個兔子吧?
果不其然,謝淵定睛一看,正是那隻搞得妙虛焦頭爛額的白兔。
不過,此時的它,顯然十分會討巧賣乖,正一臉享受地不停地往謝淵懷裡蹭。
冷冷的西北風一吹,蕭恆心中那些無處可撒的氣就消了些許,而且那糟心的公輸玉鼎現在也離蕭恆遠的不行,他體內那些該死的蟲子也不敢再囂張的鬧騰,因此他身上那種冷熱交加,憋悶乏力的感覺也漸漸消散了。
舒服了之後,蕭恆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他硬着頭皮回想了一下自己剛纔的樣子,然後生無可戀地覺得,完了,這次真玩完了,恐怕把謝淵嚇着了。
好在補救得的機會看似就在眼前。蕭恆看着謝淵懷中那隻兔子,急忙樂顛顛地扯出一個有些瘮人的笑,然後自以爲十分和善地摸了摸那兔子的頭,順口道:“你若是喜歡,城東街上有許多,下次給你買個乖順些的,這一隻就扔在這破廟裡吧。”
當然,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拿回去我看見這小東西就想到那個老神棍,堵得慌。
謝淵看了看蕭恆那表面笑得眉眼彎彎,實則一看就在暗地裡咬牙切齒的樣子,急忙警惕地後退了一步,連帶着那兔子也彷彿威脅一般地瞪了蕭恆一眼。
謝淵有些委屈地道:“小白怎麼不乖了,領回去,以後侯爺不在的時候,有它陪我也是好的。”
他說着說着,還微微撅了撅嘴,語氣軟糯中帶着一絲甜,極像在撒嬌。
謝淵一撒嬌,蕭恆便忍不住心軟,瞬間便拿他沒轍了。這一來二去的,他算是看出來了,謝淵恐怕是真的喜歡這隻皮的要死的兔子,因此才肯撒嬌來逼着他把這隻兔子留下來。
他十分鬱悶地心想,這小兔崽子真是太靈透了,平日看着靜的讓人發慌,像是不怎麼喜歡說話的樣子,卻每次一開口就能實實在在地拿住他的軟肋,這要是以後長大了,指不定還得怎麼翻天。
蕭恆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鬱悶地道:“好了好了,我輸了,你帶回去養着吧……”
謝淵彎起眼睛,眸中似有點點碎光亮起,俏皮地道:“那便多謝侯爺恩准了。”
而此時,那隻被謝淵順口起名叫小白的兔子,正頗爲自得地躺在謝淵的懷中,眯起三角眼,揚着“下巴”看着蕭恆,一臉絨毛裡隱藏着的……似乎是一個勝利者蔑視敗北者的表情。
蕭恆簡直要被氣樂了,擡起手就想給它一個爆慄,謝淵眼疾手快地隔開了他的手,道:“侯爺手下留情,小白也會疼的。”
蕭恆被這一句話塞了個半死,悻悻地收回了手,頗有一種自己在謝淵那的地位竟然還沒有一隻兔子高的挫敗感。他苦悶地心想,這種看上去只想讓人把它燉了的孽畜到底有啥好喜歡的?
“侯爺,小少爺,車來了。”小廝揚着馬鞭高聲吆喝道。
蕭恆好容易才從那兔子的噩夢中回過神來,解下大氅放在小廝手中,領着謝淵踏進了馬車。
馬車內的融融暖意片刻間便讓蕭恆起死回生了,他自嘲地想着,恐怕以後都得靠些暖香,暖茶之類的吊着命了。
謝淵將那隻白兔放在軟墊之上,任由它懶懶地趴着,然後把蕭恆的大氅整整齊齊地疊了起來,只是,他的動作有些心不在焉,臉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憂心忡忡。
畢竟居安思危,周圍越是暖,謝淵便越是擔心,這樣下去,蕭恆是要一輩子都呆在暖房裡嗎?
他緊緊皺着眉,鄭重其事地問道:“侯爺……你打算拿那玉髓蠱怎麼辦?”
蕭恆瞪了瞪眼睛,彷彿對他問出這個問題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一般,失笑道:“還能怎麼辦,反正有月見谷在,想來暫時我是想死也死不成的。至於是再活個十年八年,還是再活個五六十年,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了無賴一般敷衍的話,謝淵被氣的忍不住嗆他,道:“那依侯爺看,怎麼纔是有關係?難不成侯爺坐擁天下榮華富貴,覺得再無所求,就想着早死早超生了嗎?”
末了,他又咬着牙補了一句:“可先說好,我不給你上香。”
蕭恆一時被這句夾槍帶棒的話嗆得有些愣。畢竟一直以來,在他這裡,謝淵從來就都是一副溫良乖巧的模樣,同人說話從來都掛着幾分笑,就算是得知蕭恆騙了他那麼久以後,也並未說過什麼重話,頂多是耍了一會小性子而已。
他一時想不出怎麼應付,便有些心虛地扭過頭,掩飾性地對車外小廝喊道:“車裡冷了,點香。”
奈何蕭恆這逃避的方式十分不入流,謝淵根本不肯認輸,不依不饒地盯着他看,彷彿他要是真不回答,謝淵就能把他盯個對穿一般。
過了片刻,蕭恆終於有些被盯毛了,轉過身來低着頭,壓低了聲音,有些恍然地道:“阿淵,我早晚要回京城的,那裡也沒有你,十幾年還是幾十年,我過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重重地擊在了謝淵的痛點上,撩撥的意味又太濃,謝淵頓時感覺心中一緊,彷彿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與此同時,蕭恆低低的嗓音彷彿仍然迴盪在謝淵的耳邊,他的臉上不由得火燒一片,手也不自覺地攥了起來。
謝淵趕忙有些狼狽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語無倫次地道:“侯爺亂說些什麼呢。”
蕭恆先前說出那番話,其實半是真心,半是討好,本沒想到謝淵會窘迫成這樣。這一來,他看着謝淵的樣子,反而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般,感覺十分好玩。
謝淵這有點可愛的反應讓他忍不住有些心癢癢,繼續不怕死地低笑着道:“害羞什麼,我說的可是真話。我問你,這麼多年,你難道就不想我嗎?”
謝淵歪着頭看了看蕭恆,帶着些傻氣,十分真誠地答道:“想。”
蕭恆聞言愣了一下,他頭一回知道,自己活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會招架不住一個孩子有些黏膩的真心話。
他對着謝淵眨了眨眼睛,低下頭無奈地笑了,眉目中盡是繾綣溫柔。然後輕輕伸手,將謝淵攬入自己懷中,柔聲道:“行了,別想了,我就在這兒。”
他靠近了謝淵的耳邊,低聲道:“天暗了,再同我說說話,就先睡一會吧。”
一個時辰後。
馬車已經行至涼州城內,蕭恆的句句低語像是給謝淵灌了什麼迷魂藥一般,他聽着聽着便沉入了夢鄉。聽着謝淵綿長均勻的呼吸聲,蕭恆終於鬆了口氣,他將謝淵輕輕地放在軟墊之上,自己則悄聲地走出了馬車。
趕車的小廝看到蕭恆走了出來,急道:“侯爺快進去避避風,還有約莫半個時辰才能回到府上呢。”
蕭恆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我今夜便先不回去了,你把阿淵好好送回去。”
小廝已經從方纔蕭恆同謝淵的談話裡將清門寺裡發生的事聽了個七七八八,他有些擔心地試探着問道:“那侯爺這是要去……九龍寨?”
蕭恆冷冷地覷了他一眼,小廝嚇的一哆嗦,不敢再多問。
蕭恆這才繼續道:“回去以後,多餘的話不要和阿淵說。記得要先去涼州衙門找尉玄,交待他去太華劍閣一趟,那裡可能會有一個姑娘來尋他。”
小廝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然後看了看立在夜色中,身影有些單薄落寞的蕭恆,終於不再遲疑,揚起馬鞭道一聲:“籲”。
夜色中一片塵沙,漸漸地,馬車縮成了一個小點,消失在一片遠山的輪廓和影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