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辭幽幽地答道:“這就是所謂的玉樓裡鬧鬼的事了。每一次煜王強徵民夫進玉樓爲他煉私礦,落雪山莊便會派幾個人趁亂混進去,將民夫們盡數殺死在玉樓中,然後散佈謠言,說是玉樓鬧鬼。久而久之,便沒有人再願意到玉樓中去做工。這樣,涼州便產生了大批逋逃徭役的壯丁。這些壯丁大多會被朝廷通緝,若是被抓到,按例是要合族受罰的。”
沈朝辭抿了一口茶,潤了潤有些乾燥的嘴脣,繼續道:“落雪山莊利用他們的顧慮,暗中找到他們,聲稱能爲他們除去戶籍和通緝令,這樣便既不會連累族人也能逃過追捕,當然,前提是他們要答應到九龍寨落草爲寇。這樣,落雪山莊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成了幫着擴大九龍寨的功臣,而九龍寨的衆人還被矇在鼓裡。江湖匪盜最重義氣,如此一來,落雪山莊和九龍寨結成同盟,利用他們的力量,便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蕭恆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彎起指節,無意識地輕釦着桌面,道:“爲了他虛無縹緲的野心,坑殺成千上百的無辜百姓,元齊可真是什麼事都乾的出來。”
這時,院裡僕婦熬煮的草藥恰好被端了上來,蕭恆接了過來,捏着鼻子喝了兩口,繼續皺着眉說道:“我倒真想知道,那傢伙夜裡這能睡得着?”
他的語氣雖然帶着些諷刺,卻顯得極爲涼薄,彷彿這種事對他而言,已經司空見慣了一般。謝淵聽着,心裡漸漸升起了一股涼意,直到這時,他才真真切切地覺得,蕭恆同自己之間存在着難以跨越的距離。
畢竟,當他剛知曉那些民夫是被坑殺而死時,便已經覺得十分不舒服了,而蕭恆雖然嘴裡一直說着些沒三沒四的話,卻仍然顯得十分從容。
蕭恆看了看謝淵,注意到他神色中的異樣,卻顯然並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反而覺得他這樣子八成是覺得有點冷了,便吩咐了身邊的僕人去拿一件外袍,從善如流地給謝淵披上了。
他一邊幫謝淵繫着領口的衣帶,一邊看着沈朝辭,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雖然你這麼說了,我還是覺得有一點很是奇怪……按理說,那些民夫大多正值壯年,身在邊疆,也有不少是會些拳腳功夫的,落雪山莊混進去的人應該並不多,除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否則是怎麼做到不聲不響地在玉樓殺掉那麼多的人的?”
沈朝辭停下襬弄自己佩劍的手,目光漸漸染上一層寒意,道:“說來你也許不信,他們都是吸入了水銀之氣而死的。”
蕭恆伸手重新去抱暖爐的動作頓了頓,有些愕然地道:“水銀?”
沈朝辭道:“對,就是水銀。想必你也知道,當今皇帝和煜王都是好大喜功之人,個個鐵了心要效仿始皇,水銀爲河,棺木飄於其上,以保其永世不朽。但這水銀河極易致死,人根本不能在其旁邊待上哪怕一刻鐘。”
“據我所知,玉樓的地宮內便儲存了大量的水銀,所以,落雪山莊的人只要在玉樓中製作一些機關,到了時間再把這些水銀漫灌入樓內……殺死這些百姓,便不費吹灰之力了。”
蕭恆聽罷,微微彎了彎嘴角,道:“不愧是元家的人,這等狠心的程度,比起他的叔叔永安帝,可真是當仁不讓呢。”
沈朝辭剛剛喝下的茶水險些被他噴出來,心道這傢伙是腦子進水了嗎,怎麼當着謝淵的面說元家的壞話,他看看似乎有些愣住了的謝淵,再看看蕭恆,有些遲疑地問道:“永安帝?你這話說的我倒有些不懂了,若我未記錯,他可是最以仁善聞名的,當年你們蕭家滿門身死於北疆,若非他將你抱回宮中,你哪裡來的今天的日子?”
話一出口,其實蕭恆便已自覺失言,但他心中隱隱埋藏着的往事,又讓他忍不住想要小肚雞腸地說上一兩句,便聳了聳肩,彷彿不怎麼在意地道:“帝王心術,有幾個真能做到仁善?”
說完,蕭恆便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他剛剛大義凜然地教訓完謝淵恨非正途,自己便先放不下了。
雖然已經同蕭恆相交多年,但沈朝辭捫心自問,其實往往覺得自己並不能理解謝淵。他活的如同一個漂泊的浮萍,因了身份的緣故,總要與身邊的人虛與委蛇,卻又不對任何人交付真心。
這麼想着,沈朝辭就越發擔心這人再把他同唯一一個看上去會真心待他的謝淵的關係搞臭了,便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說的究竟是什麼話?時至今日,我覺得自己越發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了。說到底,雖然我遠離廟堂,卻也知道不少的事情,若說你仍然對大秦心未死,可看你的樣子,像是真心要扶持太子,又對前朝的永安帝很是不滿……可若說你對前朝沒有半分眷戀……又好像實在說不過去……”
說着,沈朝辭撐了撐額頭,意有所指地看了謝淵一眼。
蕭恆低低笑了一聲,將他沒說出來的話挑明瞭,柔聲道:“前朝是前朝,阿淵是阿淵。你這麼問,怕是月見谷那些老不死的又支使你來套我的話了吧?怎麼,他們瞎猜了這一年又一年,可還沒猜到什麼嗎?”
他頓了頓,又嫌不夠似的補充道:“你們月見谷是不是還想着復興大秦,我懶得去管,只要別把局面再攪得一團糟,指望着我去收拾爛攤子就行了。再說了,你覺得我若是真存了什麼復興大秦的念頭,可會天天呆在涼州過這養老日子?”
這話似乎恰好回答了謝淵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他漸漸有些相信,蕭恆並非是爲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才同他生活在一起。
但兩人曾經在深宮中的那些記憶是謝淵永遠無法忘卻的,因此這個念頭讓他在欣喜之餘又感覺到了些許不易察覺的失落。
但這答案似乎顯然不能讓沈朝辭滿意,他湊近了蕭恆,有些咄咄逼人地問道:“我不信,你若真的想踏踏實實地給呼延奕賣命,那把小元祐養在身邊……不是送死嗎?”
蕭恆看着沈朝辭近在眼前的臉,忍住了想一巴掌拍死他的衝動,懶懶地往背後躺椅上一靠,然後才笑眯眯地道:“要你管。”
這話簡直像無賴一般,把沈朝辭塞了個半死。被掃了興,他悻悻地縮回了身子,終於不再追問了。
不過這一來,他似乎又找到了其他事做,左右看了看,然後疑惑地問道:“我說,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麼沒見到尉玄?他往常不是日日和你黏在一起的嗎?”
蕭恆聽了,本來憋着一肚子的火又被他逗笑了,且不論這日日黏在一起的結論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單說他竟然到現在才省起要問上一句,便是很不正常了。
他晃了晃沈朝辭面前的茶杯,別有意味地道:“他回自己家中探親去了。沒想到你來我這宅子裡都好些時候了,這纔想到尉玄。若他知道了,怕是又要怨上好長一段時間了。”
沈朝辭一愣,隨即不以爲然地道:“他一個大男人,何時氣量這麼小了?你這話說的怕是纔要讓他生氣呢。”
蕭恆抿了抿脣,不欲同他理論,只不清不楚地說了句:“行了,你這腦袋怕是開不了竅了。怪不得他藏着掖着這麼長時間,說來也就只有對你,他才這麼沒氣量。”
這話裡意思似乎已經夠明顯,連謝淵都揣摩出了一絲不尋常,險些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好在他最後又覺得隨便臆測別人的□□不太道德,忍住了問個究竟的衝動。
偏偏沈朝辭仍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反正大抵是句牢騷,看樣子是一點都沒往本來該想的地方去想,轉頭便被院中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不知何處有人正在彈着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舒緩的嫋嫋琴音中,一片枯葉在北風中斜斜地飄落下來。
這時,他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急速的“嗖”的破空聲,蕭恆瞳孔微縮,眼見着一支羽箭轉瞬洞穿了謝家宅院的木門,裹挾着這片黃葉狠狠地釘在了院中梅樹之上。
他鬢間的髮絲被羽箭帶來的輕風微微吹起,側臉上一道似有若無的血痕緩緩浮現。蕭恆微妙地挑了挑眉,袖中一粒舍利大小的東西轉瞬滑落到他的指尖,他手腕微動,便將那“舍利”迅速地彈了出去。
眨眼間,宅院的石階上傳來一聲“砰”的炸響,那舍利中赫然填了黑/火/藥!
只是,蕭恆似乎還是晚了一步,硝煙散去之後,宅院之外,現在已經空無一人。
蕭恆眯了眯眸子,這究竟是誰?
那羽箭將謝淵嚇了一跳,所幸沒有人因此受傷,他才略略定下心神,目光便自然而然地隨着那羽箭落到了箭尖之下的黃葉之上。
他這纔有些驚訝地發現,羽箭之上,竟然綁着一封書信。看來,這一箭的目的,本來就不是刺殺,而僅僅只是傳信。
蕭恆也已經看到了那封書信,一時想不到會是誰要這麼做,便擡了擡下巴,對謝淵道:“阿淵,拿過來看看。”
謝淵此時剛剛從蕭恆對前朝永安帝的那番言語中回過神來,聞言有些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然後走到梅樹前,費了老大的力氣,纔將那支羽箭拔了出來。然後解下信紙,在蕭恆同沈朝辭面前展了開來。
信紙透着雨後花草的芬芳,紙上的字跡雋秀中透着些許靈氣,看得出執筆之人的通達靈透。只見上面寫着——
“今日午時,清門寺相見。——妙虛”
沈朝辭盯着信紙死瞧了一陣,然後突然醒悟道:“這落款很是眼熟啊,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妙虛該是……清門寺裡新近來的雲腳僧?”
蕭恆聽罷,將信紙取過,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陣,然後道:“想不到佛家弟子也忍不住要沾染這些俗事了,也罷,我便去會會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