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將將拉住碧沙的手兩人一同登上馬車,低着頭面色不明的車伕便甩起了長鞭,繮繩中的黑馬長嘶一聲,往黑暗中疾馳而去,轉瞬便將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
車內燃着融融暖香,擺設雅緻,甚至連角落的梁木上都雕鏤着花紋,一看便是非富即貴。
那女子鬆了口氣,拍了拍微喘的胸口,稍稍平定了心神。拉她上車的那隻手收了回去,女子順着手臂看了上去,這才發現一個眉目舒朗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男子長眉彎彎,眼角微翹,看上去有些眼熟。徐映璧思量了片刻,始終沒能想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他,便眨了眨眼睛,兩手交疊在前行了個平輩的禮,道:“小女子徐映璧,此番得以脫險,還要多謝這位……公子出手相助。”
蕭恆饒有興致地託着腮,笑道:“徐映璧?倒是個不錯的名字。徐姑娘不必多禮,照拂徐家嫡女本就是我分內之事。”
被一語點破身份,徐映璧頗有些驚訝,但她看了又看,覺得眼前這人不似壞人,便壯着膽子試探着問道:“公子這麼說……想必是曾見過我了,映璧有些記不得了,還望公子提點。”
蕭恆微微擡手示意二人暫且坐下,然後揚起長眉,淡淡地道:“十年前,我曾在徐老先生門下求學過一段時日,他是我的啓蒙恩師。”
徐映璧皺眉沉思了片刻,十年前,那不就是大秦未滅之時嗎,她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有些不可思議地捂住了嘴,驚呼道:“十年前……你是……恆哥哥?”
她身旁本還在因爲腳受傷而疼得齜牙咧嘴的碧沙一聽這話,嘴張得下巴都合不上了,有些眼淚汪汪地道:“小侯爺!?”
蕭恆看着這二人的樣子,淡笑着點了點頭。
於此同時,些許複雜的情緒也涌上他的心頭。過了這麼多年,雖是早已物是人非,卻還能再見故人,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命運的一種仁慈。
但徐映璧卻顯見得沒有像蕭恆這樣想些有的沒的,只是十分親切地抓了抓蕭恆的衣袖,道:“恆哥哥……”
蕭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從謝淵之外的人口中聽到過“恆哥哥”這個稱呼,一時愣了一下。
話剛出口,徐映璧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不再是小時候了。她紅着臉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侯爺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怎麼會到這涼州來?”
雖然蕭恆是因爲謝淵纔到涼州來的,但他顯然並不想把這件事擴散給更多的人知道,只是臉不紅心不跳的搪塞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再慢慢跟你細說。”
徐映璧一聽這話有些不樂意,還想再追問些什麼,蕭恆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開口打斷道:“今夜我來找你,是另有要事想請徐姑娘幫一個忙。”
堂堂侯爺,還有什麼要讓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幫忙的?
徐映璧狐疑着問道:“哦?是什麼事?”
蕭恆眯了眯眸子,從袖中拿出了一卷竹簡,影影綽綽的燈火間依稀能看得見上面未乾的墨跡。
這竹簡一拿出來,徐映璧便感覺到事情有一絲不尋常了。
紙張早在大秦之前便已經普及到民間,若非要記載什麼十分重要的事,一般人是不會用到竹簡的。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
蕭恆將竹簡輕輕放在腿上展開,利落地將它攤平,然後擡起眼簾看了看徐映璧,解釋道:“徐姑娘不必驚訝,這是小清門寺的淨空大師生前所擬的萬民書,用竹簡載下便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萬民書?
坐在旁邊的碧沙聞言愣了一愣,她從小便聽聞這世上還有萬民書一物,也聽過不少民間請命,使得沉冤得雪或是惡人得誅惠及老百姓的傳奇,但她歷經兩朝,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樣好的東西。
這次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萬民書,碧沙兩眼閃着好奇的光,問道:“那這萬民書……請的是什麼願啊?”
蕭恆“啪”地一聲將竹簡合上,眼神在徐映璧和碧沙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輕飄飄地道:“殺煜王。”
平地一聲雷,徐映璧驚得直接從軟墊上彈了起來,高聲道:“什麼……?殺煜王?你瘋了?”
蕭恆似笑非笑地點了個頭,然後極爲輕鬆地肯定道:“你沒聽錯,就是殺煜王。”
徐映璧恍惚間覺得這事有點夢幻。
向皇帝請願殺死皇子,這怕是普天之下頭一遭,也是天方夜譚到了極致。
徐映璧眼神複雜地看着蕭恆,發現雖說他周身洋溢着一股漫不經心的氣質,臉上的神情還有眼裡透射出來的堅定光芒卻不似作假。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拂了拂衣袖重新坐了下來,有些遲疑地道:“恕碧沙愚鈍,實在不懂侯爺此舉是何意圖。還望侯爺指教。”
蕭恆輕笑了一聲,已然明白了徐映璧心中的顧慮。按理說,煜王在涼州乾的那些黑心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說不定暗地裡也在摩拳擦掌想着怎麼治一治他。但不管怎麼說,煜王都是皇帝的親骨肉,而且還背靠着寧妃這課大樹,若是真的想用萬民書扳倒他,不僅十分不現實,而且說不定還會刺激的皇帝一怒之下牽連無辜百姓,最終適得其反。
但……萬民書的作用可不止於此啊。
蕭恆彎起指節,在攤開的竹簡上輕輕釦了扣,道:“你放心,我本來就並不是真的想用這萬民書置煜王於死地。”
徐映璧皺眉道:“那若不是要殺死煜王,何必要多此一舉呢?不知侯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蕭恆慢悠悠地道:“敲敲打打,大懲小戒罷了。呼延奕雖不算是個明君,卻並不糊塗。一旦這萬民書呈上去了,爲了平息民怒,他怎麼樣都得對煜王打壓一番做足了表面功夫纔是。所以,這封萬民書,只是一個引子罷了。京中的官員都是牆頭草,只要這麼一個引子,接下來的腥風血雨,本就不用我們多操心,到時候,煜王早晚會丟了在涼州城橫行霸道的資本,這便勾勒。”
徐映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道:“那侯爺來找我……是希望我做些什麼?”
蕭恆將竹簡推至徐映璧的面前,正色道:“我想請徐姑娘幫我將這萬民書散出去,然後讓儘可能多的涼州百姓在這上面簽字畫押。”
萬民書須得一方百姓簽字畫押方纔能被重視,從而被送至皇帝近前。但是若是想讓涼州百姓冒着風險簽署這樣一封萬民書,依蕭恆在民間那佞臣的名聲,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但徐映璧就不一樣了。
徐繼堂一生誨人不倦,桃李滿天下,就算是在這僻遠的涼州城,都有不少官吏或是隱士與他很有交情,因此,他在民間聲望極高。
而徐映璧揹着的徐家嫡女這麼個身份,簡直像是個通行證,讓她去說服百姓,顯然要容易得多。
況且,蕭恆還有其他的考量。
若是真的由他自己出面號召百姓簽了這麼一份打壓煜王的萬民書,難免會坐實了太子派的名聲,被人抓住結黨營私的把柄,十分吃力不討好。
沉思片刻後,徐映璧已然明白了蕭恆心中所想,立馬毫不遲疑地滿口答應道:“好啊,侯爺便靜待我的好消息吧。”
她從小便不顧父親反對,雲遊江湖,也算是見了極多的世間冷暖,心中自有一個俠骨柔腸的夢,這麼一趟差事交託給她,她其實還有點興奮。
蕭恆看着徐映璧閃着亮光的眼睛,嘴角一抽,心道這小丫頭片子八成是把這件事當成一項美差了,看來是一點都不知曉這之後可能遇到的困難之處。
這麼想着,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腦海,迎着徐映璧期待的目光,道:“那便拜託徐姑娘了。”
這之後,他頓了片刻,將竹簡收起,然後又道:“其實……我還有一事想請徐姑娘幫忙。”
徐映璧忙道:“侯爺儘管說,只要映璧能幫得上的,定然在所不辭。”
蕭恆有些遲疑地道:“上次九龍寨大肆攻打煜王府,煜王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將他自己的私兵拿出來反擊,倒是很像是投鼠忌器的樣子。所以我一直想着,這九龍寨是不是拿到了煜王的什麼把柄,才讓他如此忌憚,不知徐姑娘可不可以幫我混進九龍寨?”
徐映璧搖了搖頭,道:“這……我實在是有心無力。說到底,我雖然和九龍寨的二當家有婚約在身,卻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幾次,對九龍寨更是一問三不知,說不定連大門都找不到,又怎麼幫你混進去?”
蕭恆笑道:“這個不用你擔心,只要徐姑娘同意,我自然有辦法混進去。”
徐映璧道:“什麼辦法?”
被她這一問,蕭恆的面色卻詭異地有些不好看了。
他默了片刻,才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地道:“若我未記錯,今夜本該是徐姑娘的過門之日……如今局面一團亂,想來徐家的諸位家主也頭疼的厲害,若是這時讓我替掉你……他們應該也難以發現……所以不如,待會我扮做徐姑娘回府上……這樣便能理所當然地進那九龍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