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讀懂了謝淵的內心想法一般,蕭恆笑了一笑,溫溫柔柔地繼續道:“至於你,阿淵,永安帝妃嬪衆多,喜歡你同雲妃的,或許只有容妃一個,不喜歡你同雲妃的,卻着實不少。你自小便知道是她帶着你跳進了火海,可那個時候,你尚不滿週歲,怎麼能記事?把這些說給你聽的,又會是誰?再者,退一步講,你覺得,若非永安帝同雲妃都對你不理不睬,你可否能在深宮中平平安安地長大到五歲?”
“阿淵,恨,並非正途。當年之事,說起來有萬般無奈,我也是很久以後纔想明白,在皇家裡,有時候,比起愛,不愛更是一種大愛。”
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已經十分明瞭,謝淵雖不能完全明白,但已經讀懂了蕭恆的眼神。只是,很多事,在心裡堵了一年又一年,並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開,茅塞頓開永遠沒有細水長流來的靠譜。
謝淵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別過頭去,生硬地避開了蕭恆的視線,心不在焉地目光投向了遠方,眸色有些暗沉。
這時,近處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小廝走了過來拖長了語調稟報道:“侯爺,沈谷主來了。”
蕭恆揉了揉額頭,心道這傢伙可真會挑時候來,然後他擺擺手,道:“請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一個身穿絳紅色武服,一身幹練的男子走了進來。見到蕭恆,他立馬飛撲過來,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然後道:“哈哈,侯爺,好久不見。”
很是奇怪,這人雖有些熱情,卻完全不給人以刻意的感覺,反而像是春風拂面。他的一言一行都十分讓人舒服,眉眼間更是十分有靈氣。
不過,這人似乎很是不受蕭恆待見,看見他飛撲上來,蕭恆的面上毫無波瀾,反而端起一杯清茶,愛理不理地應道:“久違了,沈朝辭。”
謝淵有些驚訝,想不到這人便是沈朝辭。他曾聽聞,江湖中有一名滿天下的醫谷,月見谷,由沈家人把持,而這一輩沈家最爲出挑的人,便是沈朝辭。他年紀輕輕便修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將一衆長輩遠遠甩在腦後。經他手的病人,就算還剩半口氣,也能起死回生。
與此同時,沈朝辭其實還擔了個江湖第一縱情恣意的名頭。據傳他的性情極爲灑脫隨性,治病救人全看眼緣,合乎心意的,他分文不取,不合乎心意的,就算纏上他幾月幾年他也絕不會丟一個好臉色。
當然,若是用蕭恆的話來說,這性格便是典型的——孩子野慣了,家裡人管不了了。
雖說蕭恆擺出了一副不怎麼想搭理他的模樣,沈朝辭卻完全不惱,像是已經完全習慣了自己在這兒收到的冷臉。
他絲毫不以爲意地轉着眼珠,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下週圍,裝模作樣地觀察了一番,然後爽朗地笑了一聲,拍了拍手,樂道:“敬之兄,看樣子你在涼州過得很是不錯嘛。”
蕭恆看着他耍寶耍的實在無趣,又懶得揭穿他,只沒骨頭一樣地地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吹着手中冒着熱氣的茶水,答道:“是是是,託了沈神醫的福,我好得很,最近還長了兩斤肉。想來也用不着你這個月見谷谷主惦記了,趕快繼續去雲遊你的江湖吧,別在我這裡嘰嘰喳喳的了。”
從小同蕭恆交好,沈朝辭早已經學會不把蕭恆的臭脾氣和毒舌當回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理所當然地過濾掉了他那幾句欠揍的話,轉過頭來怡然自得地來回踱了幾步,然後一眼看見謝淵,轉瞬露出了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一般的眼神,道:“哎呀,敬之兄,這個小兄弟不會便是你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個小元祐吧?”
在院中坐的久了,蕭恆漸漸感覺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正月的冷風一吹,他越發感覺到了身體的無力,忍不住低下頭輕咳了幾聲,雖說這時他也瞧見了沈朝辭對謝淵那頗感興趣的目光,卻有些懶得管了,只胡亂點了個頭權當應答。
趁着那兩人正大眼瞪着小眼沒工夫分神看他,他便低聲吩咐身邊的小廝道:“今日有些冷,給我拿個暖爐來吧。”
沈朝辭只顧着研究謝淵,並沒有注意蕭恆這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反而轉過頭來友好地對謝淵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然後瞭然一般地道:“我道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敬之兄這麼上心,有事沒事便要同我念叨上幾句,不知道的,還以爲他養了個兒子。今日一見,果然是個玉樹臨風的小少年啊。”
雖說謝淵自小養成了逢人便帶三分笑的習慣,此時也窘迫地有些笑不出來,反倒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沈朝辭許是看他這樣十分好玩,託着下巴打量了他半晌,然後突然驚奇地說道:“咦,我說怎麼好生眼熟,仔細想想,我果然見過你!”
謝淵擡起頭來,斬釘截提地道:“沈谷主怕是認錯人了吧。”開玩笑,他可不記得,自己見過這等大人物。
沈朝辭想搖撥浪鼓一樣搖着頭,道:“不不不,我不會記錯的。我且問你,你是不是師出藏烏客門下?”
謝淵不知道他爲何要問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算是默認。這件事,除了陳五,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雖然聽尉玄之前話裡的意思,他們早已經知道,謝淵還是想看看蕭恆的反應,但是當他微微伸長了脖子,將視線落在蕭恆的身上時,卻發現此時的蕭恆已然閉上了眼睛,像是困極了一般在閉目養神。
沈朝辭沒有發現謝淵的分神,只是自顧自有些興奮地繼續說道:“那這便對了,七年前我爹帶我去拜訪藏烏客,那時候我便見過你了。只不過當時你還太小,現在不記得也是正常。我可還記得,就是那一天裡,藏烏先生齋戒卜字,給自己的小徒弟賜名爲淵,那小徒弟便是你。”
憶及往事,謝淵有些晃神,下意識地跟着念道:“淵?”
這個字像是勾起了蕭恆的興趣,他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也不閉目養神了,輕哼了一聲道:“卜字得淵?那老頭倒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可真有江湖隱士的做派。”
沈朝辭道:“哦?難不成這淵字還有別的說法?”
昔人已逝,再提起來,蕭恆心中也浮現了幾分難得的惆悵,他緩緩開口道:“當年徐繼堂老先生親筆爲阿淵寫下了八個字,身披枷鎖,心似雲淵。這字便是取自這裡的,只不過……他一直爲自己投靠新朝而愧疚,到死都不肯原諒自己,也不肯來見上阿淵一面罷了。”
他說着說着,話音便漸漸低了下去,謝淵也微微垂下了眼簾,這一幕恰好落在了蕭恆的眼中,他張了張嘴,想要寬慰兩句,卻不知爲何突然猛烈的咳嗽起來。
冬日裡,他一旦染了病,便要像這樣咳個沒完沒了。他有些鬱悶地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卻不曾想竟然自脣角擦出了點點血痕。
沈朝辭眼尖地看見了那一點嫣紅,趕忙趁他不備,迅速地抽走了手帕,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然後道:“真不知道是你自己不上心,還是我們家那羣長輩真的拿你的病沒有辦法,怎麼這冬天都要過去了,反而又咳血了?算了,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診診脈。”
蕭恆自小診脈,二十多年一年未落,如今甫一聽到診脈,便有些頭大,趕忙本能般地把手縮進了衣袖中。
不過他這動作卻沒能完全成功,沈朝辭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蒼白的手臂裸露在了空氣中,瞬間冷的他哆嗦了一下。蕭恆的手被牢牢攥住,毫無辦法,只好由着沈朝辭去了。
沈朝辭畢竟是個醫者,診起脈來也不插科打諢了,反而認認真真地望聞問切了一番,然後道:“你這脈……有些奇怪。”
蕭恆反問道:“怎麼個奇怪法?”
沈朝辭皺眉思索了一番,然後道:“以前……我也總覺得你這病是孃胎裡帶來的寒疾,養也養不好的。但這幾年我四方遊走,這樣的病人,我也見了不少,即使他們的病不能完全養好,卻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越是調理,越是病重的。說不定,真是我們月見谷診錯了……可是,依你平日症狀,同寒疾也是一般無二啊……我暫時還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但說實話,我有些擔心,再這樣下去,你這身子耗不了幾年了……”
這話十分不吉利,蕭恆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但面上卻是神色未變。畢竟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爲清楚,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只是,如果他真就這麼兩腿一蹬撒手人寰了……
此時,謝淵擔憂的目光映入了他的眼簾,蕭恆無奈地笑了一下,萬一看不到這小子長大……那他就去砸爛了月見谷這沒用的地方算了。不過想歸想,蕭恆還是有些良心的,嘴上並未這麼說,只是輕飄飄道:“好了,看你這話說的,我這不暫時還死不了嗎,你回去也多讀些醫書,我可還等着你來救呢。”
說着,他又將手放在暖爐上暖了暖,感覺到身體漸漸回溫後,纔對沈朝辭繼續說道:“不說這個了,沈朝辭,我上次託你查的事,你可查清了?”
沈朝辭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答道:“查清了查清了,煜王府那玉樓裡的事情,正如你想的那樣,一直是落雪山莊在從中作梗。”
蕭恆挑了挑眉,道:“願聞其詳。”
沈朝辭道:“近幾年,涼州城有三大勢力,煜王府,落雪山莊,還有九龍寨。煜王府不消說,吃着朝廷的俸祿,背地裡養了不少私兵,野心不小,可惜煜王雖有手段,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落雪山莊由元齊操持,明面上只是做些走鏢和買賣奴僕的生意,利用賺來的銀子打點人脈,巴結煜王,也算是過得風生水起。當然這落雪山莊其實視煜王爲死敵,想必你們也知道,不用我多說。”
“有意思的是,元齊雖然利用落雪山莊站穩了腳跟,卻始終不敢同涼州官兵還有煜王翻臉,直到近幾日,才蠢蠢欲動,你們可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一片阿伽梅花瓣飄落下來,落到了蕭恆的茶杯裡,舒展的修長五指同紅色的花瓣紅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味道。蕭恆一邊盯着手中的茶杯,一邊道:“元齊哪裡還有什麼別的本事,八成是有了什麼了不得的倚仗。”
沈朝辭解下佩劍,“啪”的一聲拍在桌上,道:“正是如此!簡單來說,他手裡有兵了。這兵,便是九龍寨。”
謝淵雖說一直身在落雪山莊,卻因爲並不喜歡那兒所以不怎麼了解那裡的真實情況。這會兒,他有些奇怪地問道:“落雪山莊雖然在涼州有些名聲,但多是因爲他們施粥爲善,在百姓中立了些名望,很多人對他們盲目信從。但九龍寨的話……他們當真甘心爲元齊所用?”
沈朝辭笑道:“這便是問到點子上了,九龍寨確實不甘心爲元齊所用,不過卻願意和他們結成同盟,當然這就不得不提到,九龍寨這幾年的人馬,究竟是怎麼來的了。”
迎着謝淵探尋的目光,沈朝辭繼續道:“約莫四年前,當今皇帝請國師占卜皇陵選址,最終定下了兩桌。涼州曾經是敬之兄的封地,卻早已經被皇帝改封給煜王了,自那以後,煜王便理所當然成了皇陵的監工。監工嘛,自然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肥差,煜王爲了從這裡頭榨出更多的油水,不惜昧着良心壓榨民夫,私吞皇陵撥下來的款項和礦石,賺了個盆滿鉢滿。”
講到這裡,沈朝辭的目光已經漸漸冷了下去。
“但說到底,人是活的,一個人要被逼着十個人的活,還得不了幾兩銀子,誰受得了這樣的待遇?只不過這些百姓還是膽子小,沒有幾個敢奮起反抗的。落雪山莊便看準了這個機會,想出了一個激化煜王同他們之間的矛盾的辦法。”
聽罷,蕭恆挑了挑眉,話已經說到這裡,這幾日以來見到的種種漸漸在他腦海中浮現,串成了一個完整的線索,但他心中浮現的那個猜測顯得太不近人情,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便輕聲問道:“哦?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