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明明滅滅,如同幽靈一般閃爍着。石室中,謝淵緩緩擡起頭來,漆黑幽暗的眸子中似有星光閃爍。
蕭恆屏住呼吸,小心地往裡望去。從他所在的角度恰好能看見謝淵的側臉,只見得他原本白皙的皮膚上已然多出了幾道醒目的傷痕,雖不至於血肉模糊,卻還是看得出像是受了不少的刑。
蕭恆忍不住自己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這下子要是留了什麼疤,以後耽誤了終身大事,可別把賬算在我的頭上啊。”
石室中央,先前那帶走謝淵的壯碩的北蠻男人正用一把夾子從刑架的火盆中夾出一塊烙鐵,灼熱侵食着周圍每一個人的肌膚,赤紅的烙鐵在空氣中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北蠻男人欣賞似的看了看那塊烙鐵,看上去像是見到了什麼令他十分滿意的寶貝。
他站起身來,將烙鐵緩緩地靠近了謝淵,然後意味莫名地覷了覷他,冷笑一聲,道:“小殿下,你應該從未想到,有一天會栽在我的手裡吧?”
昏黃燈火之下,謝淵緩緩擡起眼簾,他的身體並非比相同年紀的孩子強上多少,先前幾番折磨,他雖都極力壓抑着不讓自己哭出來,然而那疼痛卻彷彿刺骨入心一般,不斷地向他侵襲而來,以至於在恍惚之間,周圍一切事物的輪廓好似都變得越來越模糊,而他離這個世界,也越來越遙遠了。
謝淵眯了眯眼睛,勉強將自己的知覺從與疼痛的對抗中抽離出一點,緩緩開口道:“你……是誰?”
北蠻男人魔怔一般地來來回回地踱了幾步,然後聲音發顫地道:“問得好!我是誰,我也想知道現在的我是誰!?原來的那個我,早就在十二年前死了,死在了那個賤女人和狗皇帝的算計之中。”
謝淵瞳孔微滯,彷彿瞭然了什麼一般看着那北蠻男人。輕嘆一聲後,他硬生生扯出了一個笑容,只是,此刻他的笑容卻已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純真,在這血腥的氛圍中,甚至顯得有些可怖。
他微微喘息,緩緩地道:“十二年前……我知道了,你是……雅圖木……北蠻十七部的首領之一,對嗎?”
北蠻男人拊掌笑道:“哈哈哈哈,雅圖木,雅圖木,不過,那已經是原來的我了,只有原來的我,纔會相信雅圖木能給我在中原的生活帶來好運!但如今,我已經明白了,這個詞,只有我們北疆遼族人配用!你們中原人一概不配!”
謝淵道:“如何不配?”
雅圖木道:“雅圖木,是我們遼族人的圖騰!代表着善良正值和美好,你們中原人,都太奸詐惡毒了,從你們的口中說出雅圖木的名字,簡直就是在侮辱我們的部落!”
雅圖木將手中烙鐵重新在火盆中翻滾了一番,幽幽地繼續道:“十七年前,你們中原前朝的端王身死,就是在弔唁端王之時,我見到了端王妃賀雲歸,小殿下該認識她的,對吧,畢竟不管怎麼樣你也算是那個惡女人的種。我這一輩子,要是讓我說一件最後悔的事,那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她……”
“端王死後一年……當時在位的狗皇帝永安帝到涼州巡訪,被這個惡女人迷住了,也不管你們中原那些個綱常倫理了,強納她爲妃,並且還生下了你。皇帝納長嫂爲妻,哈哈哈哈哈哈,這樣的笑話,恐怕自古以來都沒有過吧!”
“不過,狗皇帝本來就是個蠢貨……他不會知道,就算他給了賀雲歸無上的寵愛,爲她建造最華麗的宮殿,配給她最好的奴僕,賀雲歸也不會對他付出一點真心的!在她的眼裡,所有男人,都不過是她往上爬的工具,而這些工具,等她用的無聊了,她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它們丟掉!”
“果不其然,生下你兩年後,她便拋下了狗皇帝,跑來找了我,說是她和狗皇帝在一起全部都是被逼的,她最愛的還是端王。我同端王本就是兄弟之交,這種事情如何能不幫?更何況我只要把她帶回到我的部落中去生活,就不會被任何中原人發現!”
“可惜,是我那時候太蠢了,根本沒有看出來賀雲歸的真面目。她到我的部落裡過了不滿三日,便不斷有人向我報告,她在自己的房子中大聲埋怨我們遼族的食物吃不慣,房子住不慣,衣服穿不慣。虧我那時候還想着怎麼好好待她,讓她過得舒服一點!誰知道她竟然轉頭就把我給出賣了,自己派了丫鬟出去告訴狗皇帝,說是我強行帶她逃走的,讓狗皇帝不要怪罪她!更爲可惡的是,那賤人還偷走了部落的地圖獻給狗皇帝!”
說到這裡,雅圖木的神情已然是咬牙切齒了。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狗皇帝從丫鬟那裡聽到這樣的說辭,氣的大發雷霆,竟然趁我不備,夜襲我的部落,將我的家人族人全都殺了個乾淨!”
說着,雅圖木猛地掀起了衣衫的下襬,道:“你看看我的腿,這就是那場戰爭給我最好的禮物,讓我一輩子也不要忘掉中原人的狠毒!”
謝淵凝神望去,這才發現他的兩條腿已然不成樣子。肌肉上面爬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蟲,不停地侵吞着他的血肉,而被吞掉腐肉的地方過不了多久就又會有新肉長出,像是一個周而復始不會停止的循環,而那血淋淋的樣子看着也是讓人十分毛骨悚然。
雅圖木冷哼一聲,放下衣襬,繼續說道:“就是夜襲的那天晚上,她和狗皇帝一起引誘我進了他們的埋伏圈,然後十幾個人一起拿着刀一起往我身上砍,想直接把我殺死!若不是我拼着廢了這兩條腿也要逃出來,或許今天就已經沒有我了!”
“就是那時候,我才明白,這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他們串通好的一個計劃!我的部落是北蠻十七部裡最爲富裕的部落,背靠青山,綠水環繞,牛羊成羣!中原人根本就是覬覦已久,而往我頭上戴一頂協助王妃出逃京城的重罪帽子,簡直是一個絕妙的進攻我們的藉口啊!”
“我的母親,我的妻子兒女,我愛的那些族人,都死在了他們的刀下!我每天晚上入睡時彷彿都能聽見他們在問,你爲什麼還不替我們報仇?”
說到這裡,雅圖木的咽喉滾動了一下,眼中也彷彿有點點淚光閃過。
“所以,我找了我們北蠻的巫師,爲我研製了這麼一種蠱蟲,只要我能忍受萬蟲噬骨的痛苦,我就能靠着這些蠱蟲爲我重鑄我的雙腿,我就能繼續像正常人一樣行走,而且,我還能獲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還能去殺光狗皇帝全家,還能爲我的家人,族人報仇!”
“可惜,狗皇帝沒有等到我去殺他就被呼延奕殺死了……現在,皇族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你,我要把你的身上也種滿蠱蟲,讓你嚐嚐這生不如死的滋味!”
話音剛落,雅圖木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瘋癲,他手指微動,毫無預兆地猛然拎起了手中的烙鐵,看準了胸口,惡狠狠地往謝淵身上貼去。
石室門口,蕭恆眯了眯長長的眸子,將雅圖木這個名字先在心裡暗暗記下了。
待看到他揚起烙鐵時,蕭恆終於耐不住性子了,他揚了揚長眉,手腕猛然發力,將手中匕首“唰”地擲出,正正好好將雅圖木手中的烙鐵打飛了出去。
還吐着火舌地烙鐵“啪”地拍在了一個手拿刑具的獄卒身上,那人的皮膚立馬變得焦黑一片,疼的“嗷嗷”慘叫了起來。
烙鐵被打飛,雅圖木終於終於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二話不說迅速抽出佩刀,厲喝道:“誰!出來!”
蕭恆負手於後,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不知擲出了一個什麼暗器,雅圖木手中的刀轉瞬被削成了兩半。
蕭恆笑眯眯地道:“兄弟,我看你在那兒自言自語也夠久了,這不是要出來打醒你了嗎?”
雅圖木雖然此刻瘋狂一般地想要報仇,但還是明白應該保命爲先。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人絕對不是個簡單貨色,十分不好對付,他不敢託大,對那些一直看守着謝淵的獄卒招了招手,然後道:“來人,給我衝!”
蕭恆沒有去理會迅速在他身邊想要形成包圍圈的衆人,只是手指彎曲,放在脣邊打了個口哨,清脆的鳥鳴應和而來,一隻牽絲木鳥撲騰着翅膀,顫巍巍地飛進了石室中,挑釁一般又“啊”了兩聲。
一隊身着玄甲武服的士兵“蹬蹬蹬蹬”地緊隨其後,迅速拎起□□,將石室中的人圍在了其中。
雅圖木還未來得及驚愕,便感覺到自己身下蕩然一空。
尉玄的劍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了他的雙腿,轉而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而尉玄本人,滴血未沾,微微站定後便對蕭恆和謝淵分別抱拳行禮,道:“侯爺,小殿下,下官來遲了。”
這一切彷彿發生在瞬息之間,謝淵還未反應過來,形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的嘴角終於忍不住牽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原來,這個他需要機關算盡才能打算好如何逃脫的地方,在現在的蕭恆眼中,根本如同鴻毛一般不值一提。
也對,曾經謝淵看到謝敬之時,他便總是一襲青衣,不是賞花,就是下棋,彷彿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又彷彿對一切事情都毫不在意。
而如果,他是長平侯的話,這一切便能夠解釋了。
於長平侯而言,這大千世界萬事萬物,還有什麼是他想要卻得不到的呢,又還有多少東西能值得他分神去在意的呢?
或許,自己在他的眼中,也不過是如同沙礫一般大小,想到的時候,會偶爾問上幾句,想不到的時候,便扔在腦後了吧。
此時的蕭恆,看着謝淵的眼神,其實有些大感不妙。然而,他的心裡,一邊裝着該怎麼找煜王算賬,一邊裝着怎麼結果了雅圖木,剩下的一邊裝着怎麼哄好謝淵,實在有些亂哄哄的。
想也想不出個答案,蕭恆利落地割開了刑架上的繩索,然後認命一般,不由分說地拉過謝淵,將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前,柔聲道:“阿淵,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