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走進謝淵房中時, 謝淵已經解了外衫,斜靠在牀上就快要睡下了。
周圍一片靜寂。
然而這片靜寂很快就被打破了,從大理寺回來的蕭恆搖着輪椅怒氣衝衝地衝了進來, 什麼都還沒說就先把他順走的那捲公文往謝淵面前重重一放, 劈頭蓋臉地罵道:“擅入後宮, 刺殺貴妃, 以下犯上, 栽贓陷害,你好大的膽子,還要不要命了!?”
謝淵本來其實就未曾睡熟, 一直在半夢半醒地想着蕭恆要是發現了這事該怎麼好好對他解釋一番。
誰知這回剛一見着蕭恆,想着這人已近十天半個月沒有回府了, 如今剛一露面就是對着自己一頓臭罵, 心裡的委屈和氣登時一併冒了出來, 索性毫不客氣地來了個拒不認賬,扭過頭就道:“侯爺說什麼, 我聽不懂。”
蕭恆冷笑了一聲,道:“好好好,既然你說你聽不懂,那我就讓你聽個明白!今日戌時寧妃中毒身亡,宮中人一口咬定在此之前只有她的護衛阿良進過寧妃宮中, 但阿良抵死不認。想來也是, 若真是他殺的寧妃, 那麼明目張膽地去做, 想必本來就沒想着能逃, 何必忍到現在還不認罪?”
蕭恆越說越氣,當即便忍不住上前提起了謝淵的衣領, 緊緊盯着他道:“不要以爲我不知道,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乃是南疆岳氏的嶽白,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出一張與原主分毫不差的臉?而嶽白如今是聽命於誰,寧妃又是誰所殺,想必不用我多說了吧!”
謝淵被蕭恆這麼一拉,正好便一下子對上了蕭恆的臉。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全身便霎時緊繃了一下,呼吸也不穩了起來。
蕭恆灼熱的氣息灑在他的臉上,謝淵忍不住偏過頭,咬着牙道:“對,是我殺的。但是我又如何,我這不是沒被發現嗎。”
蕭恆冷哼了一聲,重又拿起那捲公文,道:“沒被發現?真等到被發現就晚了,你看看這卷宗上寫的什麼,你那馬腳都不藏好一點,難不成你真以爲大理寺的人全部都是一羣飯桶?”
說着,他氣急了似的緊皺着眉頭,然後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將謝淵前襟的衣服扒拉開來,道:“寧妃死前緊緊攥着一株阿伽梅,你自己看看,你身上這塊胎記是不是沒藏好!?要不是寧妃先前一時疏忽沒有在意,你現在就已經進了天牢了!”
謝淵早在蕭恆伸手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誰知到底年紀還是小了些,抵不過蕭恆的,轉瞬就被扒成了個衣襟半敞。
謝淵目光閃爍了幾下,侯爺也忍不住動了動,一忍再忍之下才將蕭恆的手放了下去,聲音低低地道:“我本就懶得刻意去藏了,反正我明天就該離開京城了,他們也查不出什麼來。現在看侯爺既然如此生氣,那我倒不如即刻就走,也省的侯爺看見我心煩。”
屋內霎時一片沉默,只有燭火搖曳,映着謝淵的影子。
蕭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謝淵,眼神說不出地森然。
半晌之後,他才陰沉沉地開口道:“你說什麼?”
謝淵咳了兩聲,努力將聲音平靜下來,波瀾不驚地道:“北疆戰事吃緊,就連京城也開始徵兵,我想去涼州參軍,明日軍隊就要啓程。”
說到這裡,他似乎眨着眼笑了一下,然後才繼續道:“侯爺方纔說我栽贓陷害其實是有些冤枉我了。我倒也不是壞到非要拉上一個人給我做那替罪羊。其實我早已經想好了,幾日後便是呼延奕登基十年,我已經託了徐姑娘,到時候徐家呈上一封書勸皇帝大赦天下積善行德,那護衛自然便可以逃脫一劫。至於這幾日的罪,全當是他替侯爺雙腿還的債了。至於寧妃,這幾年她同煜王結成一黨,背地裡害死了不少無辜之人,想來也是死有餘辜,所以侯爺給我安的那些以下犯上,刺殺貴妃的罪,我走之前可是一個都不認的。”
蕭恆靜靜地聽着,卻只是撐着額頭一言不發。
謝淵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又有些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以後這侯府就只有蕭恆一個人了,他會不會覺得寂寞呢?
想到這兒,告別的話又先被他憋了回去,反而是忍不住囉嗦幾句道:“其實這一年來,侯府已經被我收拾地像個樣子了。以後侯爺偶爾回來,若是覺得悶,可以去院子裡逗逗魚,或者叫上戲班子來唱唱戲。”
這些話他說的極慢,邊說邊將目光黏在蕭恆身上,片刻都不肯鬆開,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味,甚至是有些熾熱而露骨的。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謝淵自暴自棄地想着,再不好好看看他也許以後永遠都看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像是終於覺得看夠了本,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捨地閉了閉眼睛,轉過身,輕輕道:“侯爺,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那我……這就走了。”
誰知,他剛走出兩步,便突然感覺到肩上一陣掌風撲來,下意識地便閃了開來。
蕭恆冷冷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謝淵,你知道你一個人去北疆會發生什麼嗎?要是被人認出了你的身份,你隨時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況且北疆那個地方,戰火連天,人命根本不值錢,上了戰場,連口棺材都不能給你留!”
蕭恆這時是真的氣急了,天知道,他剛剛看到大理寺的那個卷宗的時候,心臟差點都要停跳了。這可是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小娃娃,若是那個卷宗真的被有心人看見了,這個小娃娃轉眼間就會離自己而去。
不過,要是真有那一天,蕭恆想了想,自己大概會馬上帶着黑羽軍先端了呼延奕的老巢吧,即使以他現在能控制的兵力,可能會被京城的禁軍先給亂箭射死。
誰知當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回來想着教訓小孩一頓就算了的時候,小孩竟然給了他這麼一個下馬威。
他何嘗不知道,謝淵這根本就是還在記恨着一年前的那件事,可是,對他而言,報不報復的又有什麼所謂,他只想要謝淵好好的。
這麼想着,他又忍不住嘴賤地火上澆油了一句:“你今天出了這個門,以後就別想回來了。”
誰知這一句話恰好碰着了謝淵的雷點,他也不急着走了,反而轉過身提高了聲音道:“你都不在,我在侯府和在北疆又有什麼區別!”
蕭恆着實被這話弄得愣怔了一下,難不成他這種種表現其實是在氣自己不能時常回來陪着他?
不過蕭恆這個沒良心的,就算自己真是這樣覺得的,他也不會說好話哄人,更何況他現在傾向於覺得自己剛纔的想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於是,他張着嘴憋了半晌之後,冷不丁地冒出來要死不活的一句:“別鬧!”
謝淵立馬不服氣地道:“侯爺,我今年已經十六了,早就不是侯爺眼中的小孩子了!我沒鬧,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蕭恆一下子沒了輒,索性一把揪住謝淵的手就把他往牀上一摔,心煩氣躁地道:“趕緊給我回牀上睡覺,參軍的事我來想辦法,把你的名字劃掉就是了。還有,你就算長到七老八十了,在我眼裡也還是個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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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輕笑一聲,想也不想便伸出手用了死勁把蕭恆重新按在輪椅上,聲音沙啞壓抑,“侯爺越是這麼說,我越是要走。我不想在你的眼裡,我永遠都是小孩子。”
蕭恆被謝淵死死按着,坐在輪椅上有些發不出力來,掙扎了幾下都沒能掙脫。
天知道,他從沒處於過這麼被動的地位,此刻哪裡適應得了,立馬擡起頭來想要給居高臨下望着他的謝淵一個怒不可遏的眼神。
然而,他剛擡起頭,便猝不及防撞上了謝淵的視線。
此刻,謝淵的目光滿是狠戾,然而即便是這樣,卻仍然藏不住那內裡的專注和溫柔。
蕭恆的心頭一瞬間跳上一些異樣的感覺,只是還不待他去細想這其中的含義,謝淵的聲音就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那聲音幾乎是帶着些蠱惑意味的,一下子就讓他渾身都緊張了起來。
謝淵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侯爺,我要是不走,恐怕一輩子都沒法和你站在一起。”
蕭恆一時沒反應過來,張口就罵:“你他孃的在說什麼鬼話。”
蕭恆說這話時,一縷黑髮恰好垂了下來,在謝淵的鼻尖輕輕打了一下,打的他癢癢的。
謝淵忍不住側過眼睛去看蕭恆,不看不要緊,這一看,方纔壓下去的委屈和氣憤又全都冒了出來。
這個人,千里迢迢地把他帶到京城來,說好的坦誠相待,說好的再也不讓他等了,卻最終連一點時間都不肯抽出來陪陪他。
然而,此刻,比這些更令謝淵覺得無可奈何又瘋狂的是,不管這個人多麼可惡,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不是嗎?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謝淵突然用力將蕭恆的雙手反制在他的背後,幾乎是有些惡狠狠地道:“侯爺聽不懂是嗎,那我就讓侯爺明白。”
說着,謝淵飛快地俯下身去,趁着蕭恆顯然還在懵圈的時候湊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在蕭恆又驚又疑的目光中,準確地捉住他的脣角,近乎虔誠地輕輕吻了一下。
肌膚相觸的一瞬間,謝淵渾身都戰慄了起來。
那脣是冰涼的,卻帶着自己幻想過無數次的美好的味道。
這一吻如同飲鴆止渴,幾乎將他衝暈了頭。
如此甜蜜的味道,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屬於他?
就算再遲鈍,被這麼明明白白地非禮了一下,蕭恆也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這小子竟然……竟然對他懷着這麼一份心思,他孃的這算是哪門子的事?
不過還不待蕭恆怒氣沖天地反手一個爆慄打過來,謝淵便率先放開了蕭恆的手,如同像是犯了錯一樣往後縮了縮,規規矩矩地站在牆角,眼神中甚至帶着些無措和無辜的感覺。
蕭恆心中的火氣沒由來地就被澆了大半。
心中只剩下了十二萬分的無奈和十二萬分的好笑,得了,這下子他知道了,小娃娃真他孃的是長大了。
他的嘴巴張了又張,卻始終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
勸他留下來別走?
這看上去就像默許了他這麼對自己,那以後這小子不得上天造反嗎?
勸他趕緊死了這份心?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做是不是太絕情了,要是讓他留下什麼心理陰影該怎麼辦?
這麼一想,蕭恆頓時感覺自己要愁白了頭。
倒是謝淵在從頭到腳的火燒感中悄悄地擡起眼看了看蕭恆。
“難以接受”四個大字就那麼明明白白地寫在蕭恆的臉上,讓謝淵想忽略都不能。
他近乎悲哀地低下頭去,道:“侯爺也看到了,如今的情形,若是讓我繼續留在侯府,豈不是折辱了你?”
說完,他頓了一頓,接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心事一般,如釋重負地輕輕笑了笑,又繼續道:“所以侯爺放心吧,我即刻就走,絕不髒了侯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