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至此, 常寧郡主曾經的音容笑貌彷彿又浮現在嶽白的眼前。自古情深多傷人,嶽白直覺得心中隱隱作痛,然而面上卻強撐着一點笑容, 接着自己方纔的話繼續道:“說起來, 那玉樓本是先皇囑咐我設立的, 每座玉樓裡都供奉着一位爲大秦守土開疆的功臣名將, 只是想不到如今建成之後, 竟然被呼延奕拿來犒賞子孫了……若非這些年我總存了那麼一絲渺茫的希望,當年被他脅迫建成玉樓之時,我早便一死了之了……”
說着, 嶽白的眼中便閃過了一絲屈辱的神色。
不過他很快便又回過神來,微笑着看着謝淵道:“這些陳年舊事就不說了, 還是當前的事要緊。阿祐, 這幾月以來我總是沒有你兄長的消息, 你可知他如何了,落雪山莊又如何了?”
謝淵望着嶽白關切的眼神, 同樣回以一笑,只不過那笑中似乎藏着些譏諷和涼薄。緊接着,他便道:“兄長……貪念過多,勾結煜王,一月前在涼州, 便已經死在牢獄之中了……”
嶽白晃了晃神, 遲疑了半晌, 道:“死了……嗎?可是……被長平侯抓捕的?”
謝淵看向嶽白的眼神一瞬間有些鋒利, 道:“世叔不要多想, 和侯爺沒有關係。”
謝淵的眼神很有些威懾的意味,嶽白不知怎麼的便感覺被刺了一下, 不由自主便低下了頭去,輕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當年的小侯爺如今也成了魏朝的走狗。”
謝淵挑了挑眉,嗤笑了一聲,並沒有說話,氣氛一瞬間變得異常靜默。
嶽白也不知是自己說錯了哪句話惹得謝淵有些不高興,便試探着轉移了一個話題,道:“那元齊死後,落雪山莊該如何……?”
謝淵微微擡起了頭,呵出了一口氣,道:“這不是還有我嗎。”
聲音曠遠。
嶽白有些難以置信地道:“阿祐,你不是……一直不願意同落雪山莊扯上關係的嗎?”
謝淵回過頭來,脣角帶着一點毫無溫度的笑。
“如果手裡什麼都不曾緊握,簡直不配和他站在一處。”
只這一句話,嶽白便已經不敢再追問謝淵究竟是怎麼想的,也不敢去追問這個“他”究竟是誰。
直覺告訴他,這個曾經天真無邪的小皇子,已經和原來大不相同了。
他僅僅是站在那兒,便有了讓人追隨的慾望。
嶽白有些愣神地想着,這便是元家人的天賦啊。
終於,他忍不住深深作了一揖,道:“屬下謹遵少主吩咐。”
謝淵波瀾不驚地道:“世叔不必多禮,以後還喚我阿祐就好。”
嶽白點了點頭,有些遲疑地道:“阿……少主初來京城,可有什麼吩咐?”
謝淵輕笑了一聲,並沒有再在稱呼上計較,又道:“既然世叔問起了,那我還真有一件事想請世叔幫忙。”
嶽白忙道:“何事?”
謝淵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側臉。
嶽白皺眉思索了片刻,立馬會意道:“原來少主已經發現了……我以爲少主小時候眼睛受傷,看不清我的樣子,如今應該分辨不出呢。”
謝淵搖了搖頭,道:“我的確不知道世叔原來的樣子。不過兄長給我留了不少線索,讓我能猜出京城的嶽公公便是世叔。還有,其實記不記得請世叔原來的臉其實都無所謂吧,畢竟若是世叔仍然用着原來的那張臉,想來是怎麼都不可能在大魏皇宮裡安然活到今日的……所以,不知世叔是否還能做出一張像您現在所用的這張一樣毫無破綻的臉呢?”
嶽白不無歎服地道:“少主果真是聰慧過人啊。實話實說,我雖然沒有別的什麼大用,做出幾張□□還是不在話下的,就是不知,少主此次想要做一張什麼樣的臉呢?”
謝淵緩緩啓脣,道:“寧妃身邊的良統領。”
……
嶽白離開後,謝淵擡起頭,目送着他的背影。
那一場篡國的戲碼,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和選擇,當年誰能想到,想當初一個那麼清高的,帶着點傻氣的匠人,如今竟然忍辱負重地僞裝成太監在皇宮中周旋,唯有在見到故人的時候,纔敢於顯露出一點本來的面目呢?
遠處,呼延潯的馬車已經走遠了,從謝淵的角度,恰巧能望見他輕輕地掀開了簾子。
於此同時,一個紅衣女子正縱馬往侯府趕來,恰好與呼延潯的馬車擦肩而過。
那紅衣女子似乎回了一下頭,然而不過片刻之間,她便已經在謝淵面前站定了,彷彿方纔的一切沒有發生一樣。
謝淵微眯了一下眼眸,是徐映璧。
徐映璧拍了拍胸口,立馬翻身下馬,焦急得道:“阿祐嗎?快,快帶我進去找侯爺!”
謝淵見她急的滿頭大汗,便也不再耽擱,引着她直往蕭恆的房間而去。
徐映璧也顧不上什麼男女有別,一步便跨了進去,高聲道:“侯爺,侯爺,快走,南疆使團來了,正在皇宮呢,你不過去怕是來不及了!”
蕭恆正大爺似的躺在藤椅上,聞言道:“來不及便來不及,難不成那南疆使團是看一眼便能得一塊金子,非得今天去見?哦,對了,你是在江南呆夠了,這麼快便回來了?
徐映璧跺了跺腳,道:“別貧了,侯爺,這次是真出了大事了,那些南疆人這回是真帶了妖怪過來了!”
蕭恆疑道:“妖怪?”
徐映璧咬牙道:“也不是妖怪,總之就是……哎!我也說不清,你趕快去了便知道了!”
蕭恆見徐映璧的情狀,也是有些好奇,隨即便讓謝淵推來一把輪椅,要去那皇宮一趟。
本來謝淵是要跟着過去的,但奈何蕭恆擔心他被人認出,剛一出門便又把他按了進去,自己同徐映璧兩人離開了。
皇宮大殿中,呼延奕高坐於龍椅之上,在他手邊,坐着皇后趙氏。
此時的她,戴着皇后的鳳冠,穿着一襲明黃色的曳地長衣,姿容端莊肅穆,倒不像是傳說中那有瘋病的樣子。
在二人下首左側,是以呼延潯爲首列坐的皇家子孫,右側則是呼延奕的幾個親信。衆人面色各異,不斷地相互交換着眼神。
嶽白侍立在呼延奕的身後。
有個小太監上來在呼延奕的身邊附耳說了幾句,呼延奕點點頭,道:“讓他們進來吧。”
層層傳令下去,徐映璧推着蕭恆的輪椅進了大殿中。
她剛要扶起蕭恆來行禮,皇后趙氏便搶先開口道:“長平侯腿腳不便,禮就不必了。你也是來的正好,南疆使團剛到不久,帶來了不少新鮮玩意。”
徐映璧連忙代蕭恆行了禮感念聖恩,然後在大殿下首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這時,蕭恆纔來得及仔細打量起站在大殿中央的那一羣人。
他眯起雙眸,眼中露出了些許玩味的神色。
南疆之地,歷來魚龍混雜,比之北疆猶過之而無不及。而在南疆諸多勢力中,最爲神秘並且最具危險性的,便是烏薩族。
沒有人知道這個民族從何而來,從何而起,但是南疆的其他民族一提到這個民族無一不是心驚膽戰。
他們的手中,有着許許多多常人無法理解的東西,比如,蠱蟲,再比如,巫術。
而此番前來出使大魏的,便是烏薩族的使團。
只見他們全都穿着黑色的斗篷,一行約有七八個人,有男有女。男人都戴着黑色的頭巾,而女人則包裹在黑色的紗巾中,只露出兩隻黑亮的眼睛。
而這時,其中一雙黑亮的眼睛便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蕭恆看。
蕭恆正有些疑惑,那女人便開口了。她的聲音同她的裝束極不相同,甚至有些甜膩,“恆哥哥?你是恆哥哥嗎?”
她的中原話似乎並不是很好,這一句話幾乎要一字一頓,說得很慢。
蕭恆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道:“南衣……?”
那女孩的一雙眼睛立馬彎了,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讓人聽不懂的話。
好在南疆使團中似乎有人精通中原話。
那人將雙手交叉放在胸口處,閉眼鞠了一躬。
這是南疆的禮節。
繼而他笑道:“尊貴的客人,您好。我們的聖女說,謝謝您還記得她,她每年都有給您寫信,不知道您有沒有收到。今天見到您,她感到非常高興,要不是這兒人太多了,她真的想上來贈予您烏薩族聖女最高的祝福。”
這時呼延奕冷笑一聲,看向蕭恆,陰惻惻地開口道:“哦?蕭愛卿,朕倒還從來不知道,你竟同烏薩族的聖女如此交好?”
方纔聽到那南衣沒遮沒攔的那一席話時,徐映璧就已經十分緊張了,這裝神弄鬼的死丫頭說的什麼,這萬一弄不好,蕭恆馬上就能被扣上一個裡通外國的大帽子。如今一聽到呼延奕這陰陽怪氣的問話,她是更加着急了。
好在蕭恆像是毫不擔心的樣子,從容輕笑了一下,然後不急不緩地開了口,道:“皇上誤會了,臣同聖女,其實也談不上交好一說。幾年前,聖女曾到北疆遊歷,不小心被北遼的人牙子擄了去,臣恰巧遇到了,便救下了她本是舉手之勞,奈何聖女記下了,這才讓臣沾了聖女的幾分光,同她說過幾句話而已。至於通信一事,說來慚愧,聖女年年與臣修書一封,臣卻因爲不知聖女具體之所在,從未回過信,倒是讓聖女失望了。”
說着,蕭恆還向着南衣的方向禮貌地點了點頭。
南衣看見了,立馬高興地拍起了手。她雖然年紀看上去有十八九歲上下,也該是懂事的時候了,但行爲舉止卻彷彿像個純真的孩子一般,雖說無甚大礙,卻總讓徐映璧感到一絲微妙的奇怪。
不過方纔蕭恆說的那番話倒是說的精彩,不僅把事情解釋清楚了,而且也駁了通信一說,一下子就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就算是呼延奕估計也再跳不出半點毛病了!
果然,只聽呼延奕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沒再說話。
這時,那大殿中央又有一個蒼老而渾濁的聲音開了口,“我尊敬的皇帝,不知方纔老朽所說之事,您考慮地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