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永和七年,清明。
三月暖陽傾瀉,春意融融。長安城皇宮中桃李初綻,草木繁茂,偶有宮娥嬉笑打鬧的聲音傳入耳中,一派祥和安樂。
容妃徐氏所居煜慶宮前,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正坐在玉石臺階上,瑩白五指撐着下巴,手中拿着一本經文,眼眸微低,腦袋微垂,極像是在打盹。
三兩個宮娥走近,看着這少年的樣子實在有趣地緊,便忍不住逗弄道:“小侯爺,起了,太陽都曬屁股了,再這樣下去可要被容妃娘娘罰了。”
少年揉揉腦袋,擡起頭來,眉眼含笑,似人間煙火,春風拂面。
“姐姐們盡會打趣我,當心我到叔父那裡參你們一本。”
宮娥們紛紛掩面輕笑,道:“那我們可要小心了,往後捱了板子,便要追到小侯爺頭上了!”
這時,一陣腳步聲自遠及近響起,自少年身後的煜慶宮中走出一個身穿青色雲紗的素雅婦人,小宮娥們趕忙躬身行禮,齊聲道:“見過容妃娘娘。”
容妃微微擡手示意免禮,繼而有些無奈地看着眼前悄悄吐着舌頭的少年,道:“恆兒,你如今倒是年紀越大,越發頑劣,玩笑話也講的沒個輕重,是嫌抄的每日的課業不夠重嗎?”
蕭恆趕忙笑着討饒道:“怎麼會,可算是夠多了,夫子昨日教的書我今日才背完,娘娘便饒了我罷。”
容妃嗔怪地看他一眼,道:“罷了,不同你一般見識,前幾日讓你去太醫院抓的藥你可拿到了?祐兒剛醒,說是眼睛又疼了起來,我尋思着也該換藥了。”
蕭恆正好找了個不用挨罰的由頭,眼睛一下子變得晶亮,道:“昨日我便放在娘娘宮中了,給阿祐換藥我最是在行,您今日就歇一歇讓我來吧。”
容妃搖了搖頭,無奈道:“也好,你進來吧。”
雖早已立春,倒春寒卻還未散盡,煜慶宮中還燃着暖香,既安神又暖身。殿裡所用物件雖面上看不出如何貴氣,卻皆是容妃驚心挑選過的,都似她本人一般雅緻。難怪宮裡人常說,容妃雖然無子,養在煜慶宮裡的其他皇子們卻個個都是教養極高,討人喜歡的。
此時,一個約四五歲大的,粉粉嫩嫩的小娃娃正坐在殿中,專心地吃着一盤芙蓉酥。這小娃娃長得十分可愛,軟軟糯糯地讓人看着就想抱一抱捏一捏,乖巧地坐在那裡的樣子又十分惹人疼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小娃娃雙眸上覆了一條白綾,看不見眼睛,便遮去了幾分顏色。
蕭恆走進殿中,還未近他面前,那小娃娃便聽見了聲響,轉過頭來張口就甜甜地喊道:“是恆哥哥嗎?”邊喊邊邁開了小短腿撲向了蕭恆。
蕭恆一把將他抱在懷中,道:“阿祐,是我。你看你急的,就這麼想我?”
小元祐十分坦然,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道:“自然是想恆哥哥的,恆哥哥想我嗎?”
蕭恆臉紅了一紅,道:“想想想,行了吧,你可真不害臊啊。”
跟在後面的容妃跟着玩笑道:“小孩子,哪有什麼害臊不害臊的,講了真話,你倒還不愛聽了?”
蕭恆笑嘻嘻地領着元祐重又坐回了用膳的小桌上,道:“阿祐,哥哥先來給你換藥,這都五六年了,你的眼睛也差不多該好了。”
元祐點了點頭,軟軟的小手緊緊地抓着蕭恆的手,道:“阿祐的眼睛不礙事,恆哥哥的寒疾好些了嗎?”
蕭恆摸了摸鼻子,道:“我從小就染着寒疾,也沒礙着我什麼,今年更是早就過了冬,好不好的,管它呢。”
說着,蕭恆就擡手輕輕解下了元祐覆在眼上的白綾,元祐閉着雙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蕭恆取出藥膏,在白綾上塗抹了薄薄的一層,又重新將白綾繫好。藥入眼,或許是有些疼,元祐忍不住似的咧了咧嘴,十分可愛。
這時,一個宮女走進殿中,矮身行了個禮,繼而附在容妃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容妃臉上神色陡然一變,然後看向蕭恆,道:“恆兒,你先隨我出來!”
蕭恆有些疑惑地跟着容妃走了出來,卻冷不丁瞧見殿門外倒着一個渾身血污的太監,從他露出的側臉來看,正是當今皇帝永安帝身邊的秉筆太監!而且從他那怒睜的雙目來看,他死前必是經歷了什麼令他極爲憤恨的事情。
此時,他身邊跪着的一圈太監宮女皆是匍匐在地,神色極爲驚恐,其中一個尚算有些膽識的看向容妃,細着嗓子哭訴道:“娘娘!娘娘!不干我們的事啊,奴才們正灑掃着這院子,公公突然就跑了進來,口裡只喊着‘娘娘快走‘,‘娘娘快走’,還不待奴才們問個清楚,他就一下子栽了下來。”
另一個太監立馬接上,道:“娘娘,您看這公公死的……可真嚇人,這煜慶宮在皇宮最深處,雖說落了個清淨,可一旦這般生了事,又像個聾子瞎子一般,娘娘,奴才們該怎麼辦?”
容妃皺了皺眉,面色逐漸凝重起來,她深吸一口氣,道:“你們不要慌,先備車!有會武的,留下幾個護好祐兒恆兒先離開這裡,其他的,跟我去前殿!”
說着,容妃深深地看了蕭恆一眼,眼神中蘊含的訣別意味讓蕭恆心頭陡然一跳,他雖然還小,卻已經明白皇家的兇險,近日朝堂上的風起雲涌,即便他半懂不懂,卻也聽說過一些……
正在蕭恆陷入沉思之時,一雙抓緊他衣袖的小手又被他拉回了現實,四五歲的小孩子完全嗅不到一絲危險氣味,只奇怪地問道:“恆哥哥,容妃娘娘要去哪裡呀?”
蕭恆輕輕地握了握元祐的肩膀,盡力扯出一個輕鬆的笑容,道:“阿祐,容妃娘娘是要帶你去宮外玩,你先坐上車,過一會她就過來了,我們一起去找你,你看好不好?”
元祐歪着頭想了想,道:“好呀,宮外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呢,糖人,花燈,還有沒吃過的點心!”
蕭恆沒應,一把將元祐抱上了旁邊備好的車架,自己卻沒有上車。他轉頭吩咐趕車的太監,道:“照顧好小殿下,快走。”
元祐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攥住了蕭恆的手,一點淚水從白綾下滑出,道:“恆哥哥,恆哥哥,你在騙我,你是不要阿祐了嗎?阿祐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父親母親都不喜歡阿祐,都不願意陪着阿祐……只有你了。”
蕭恆心下不忍,卻還是強顏歡笑,狠下心來告別道:“阿祐乖,出了城我會讓人去接你的。”
元祐道:“那恆哥哥自己什麼時候來?”
戰馬長嘶,蕭恆替元祐攏了攏衣襟,道:“……來年十五團圓日,北疆涼州城外夢迴亭,我一定去接你,聽話。”
車伕揚起馬鞭,馬車轉瞬絕塵而去,古道黃沙,一場離別,一場相思。
送走了元祐,蕭恆的面色染上一抹凝重。煜慶宮中有一直通永安帝平日理事所居的養心殿的密道,他屏退了幾個宮人,自己便進了密道。
過不多久,他便行到了密道盡頭,覆耳於石壁之上,只聽得密道外一陣金鐵交鋒之聲。他輕輕啓開石門一側,微光散進。
只見養心殿中,永安帝扶着柱子似是站立不穩。而他身前身後,躺了一地的屍體,其中一具擋在永安帝身前的,正是容妃。而再一細看,永安帝的左腹正有鮮血汩汩流出。
蕭恆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他再懵懂,也明白這該是大事不妙。
他奔至永安帝跟前便跪了下來,強忍着淚水焦急道:“皇帝叔父,您這是……怎麼了?容妃娘娘這又是……怎麼了?”
永安帝費力地扯出一點笑,撫了撫蕭恆的額頭,“呼延氏……呼延氏亂臣賊子,妄想滅我大秦……枉朕之前那麼信任他,還將我大秦兵權交給他,真是可笑……不過,他也沒想到吧,朕就算是窮途末路,也一定不會讓他稱心如意,哈哈哈哈哈……”
沉浸在錯愕和悲傷中,蕭恆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呼延氏,又怎麼不稱心如意?
這時,養心殿殿突然被撞開,一個太監連滾帶爬地走近兩步,面色驚恐地喊道:“陛下……陛下……呼延大人帶兵攻進來了!”
永安帝聽罷,仰天長嘯,而後面如死灰地道:“恆兒,是朕對不起你們蕭家……若朕當初沒有……又怎麼會有今天……”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看着蕭恆,眼角竟留下兩行清淚,蕭恆扶着他,也是紅着眼眶:“叔父……您說什麼呢……”
永安帝顫抖着拉過蕭恆的手,絕望的臉上似乎泛出了一點活氣,殿門外陣陣馬蹄聲傳來,已是越來越近。突然,蕭恆感覺自己的手上被塞入了一個泛着涼意的東西,永安帝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面目甚至有些猙獰,“恆兒,殺了我……殺了我,你就是新朝的功臣,你就能活!”
蕭恆臉色登時慘白,小小身體上冒出一層細密冷汗,殺了把自己養大的人,這怎麼可能?
誰知,下一刻,蕭恆便感覺身體猛地一個前傾,等他反應過來時,那把匕首已經深深地刺入了永安帝的心口。
他似乎撐着最後一口氣,說道:“恆兒……記住……是我對不起蕭家,是你要殺我,你是新朝的功臣……”
他垂下頭,擠壓到傷口,瞬間鮮血四濺,劇痛讓他找回了一點僅剩的清明,“還有……護好,護好我的祐兒……這是……你的債!”
宮門砰地一聲被踢開,呼延奕在一衆人等的簇擁下策馬而出,一身明黃龍袍獵獵飛揚,顯然,爲了這一天,他籌謀已久。
蕭恆把頭埋在已經斷氣的永安帝的肩窩,那裡,淚水已經完全浸溼了兩人的衣衫。而那句“殺了我”還在蕭恆耳邊盤旋。
呼延奕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二人,一眼便看見了蕭恆握住匕首的手,語氣染上一絲玩味:“擡起頭,我看看。”
半晌沒有應答,蕭恆仍然一動不動。
呼延奕有些不耐煩地皺皺眉,正要揮刀乾脆地將二人一併斬了,這時,蕭恆終於擡起了頭,一雙漆黑眸子中露出不該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毅,“先帝臨終遺詔,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皆失德當斬,四殿下夭折,正一品齊國公呼延奕,德高望重,繼承大統……衆望所歸。”
養心殿外,衆多隨行軍士立馬拂衣跪拜,異口同聲,聲徹雲霄,“臣等恭迎陛下登基。”
呼延奕揮刀的手生生停下來,脣角勾起一抹笑,“有趣,狠辣果決,無情無義,倒像是蕭家人的作風。”
蕭恆放下匕首,深深俯下身跪拜,“陛下……蕭氏蕭恆,誅殺亂賊,特來請功……”沒人看得見,他的拳頭已經被自己攥出了血。
呼延奕朗聲大笑,“好!好!既然如此,朕便特允爾襲爵長平侯,封地涼州,祿秩千石。此後,卿當爲我新朝股肱,助朕創太平盛世。”
此後,在衆臣的注目下,新帝踏血一步步登上了龍椅。
剛即位的呼延奕很快便使出了雷霆手段,改國號秦爲魏,前朝皇嗣皆軟禁或斬殺。同時革新前朝舊政,舊臣不識相的下獄治罪,識相的罰俸打壓,只有長平侯扶搖直上,重又拾起了祖上的老本行,全權接管了歷朝歷代第一肥差,成了兵部軍械局總管。
很快,長平侯宮中弒君,賣主求榮之事便在京中傳開了,蕭家忠良之名一夕盡毀,衆人表面上對這個十二歲的小侯爺畢恭畢敬,背地裡提起卻都是嗤之以鼻。甚而當初擁護呼延奕即位的大臣,也覺得自己清高許多,不屑與其過多來往。
同時,煜慶宮中四殿下出逃之事不久之後便被查出,蕭家作爲新帝第一號屠刀,當即派出死侍一路追查,然後帶回了已成屍體的四殿下元祐和幾個宮人,新帝雖仍然放心不下,見到這幼兒身死的慘狀,還是起了憐憫之意,特命禮部厚葬,又籠絡了一批人心。
從此,京城的百姓算是徹底接受了換了個皇帝這個事實。所有一切都會在人間喧鬧中消亡,因此,沒有什麼可以永恆。隨着歲月如流緩緩逝去,前朝大秦這個名號,也漸漸地被時光撫平,再也沒有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