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噠啪噠”,八位壯漢肅然叩跪於面前,端坐中的莫小雨似乎能夠聽到自己眨眼睛的聲音。她的視線無意識地飄到門外,滯留在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門外,也烏壓壓地跪着一排人。慕子云筆直地跪在最前面,見她望來,悄悄擠了下眼睛。
看着呂清與慕子云相似的面孔,一道靈光閃現,莫小雨脫口說道:“二叔請起。”
“謝少主。”呂清稱謝起身,衆人隨之站起。他不禁對莫小雨暗自稱讚:能在他們故意放出殺氣後,還安坐如常,並心思敏銳地認出自己,除了面貌相像,這份淡然鎮定,處變不驚的氣質,不愧是那人之子。
他揮手散去衆人:“我有要事與少主相商,大家暫且退下。”
衆人正要退走,卻有一人仍直立不動。
呂清道:“王晉你可有事?”
王晉恭敬地說道:“可否請少主將信物取來一觀?”
他這一說,衆人駐步,目光重新聚集到莫小雨身上。
莫小雨瞟嚮慕子云,後者似不經意般地碰了下脖子。莫小雨隨着他的動作摸去,指尖觸到項鍊,心中一動,便摘了下來。
王晉接過項鍊。慕子云起身上前,將頸懸之珠取下,送上。
王晉走到窗口,捏起項鍊上一珠,對光照去,與慕子云的單珠對比。仔細看了一會兒,他鬆了口氣,對呂清道:“非是信不過二哥和子云,只是事關重大,請二哥見諒。”說着,將項鍊還給莫小雨。
呂清笑道:“王兄弟哪裡話來,是我見到少主太過高興,疏忽了。”
王晉也是一笑,與衆人拱手退出。
呂清道:“子云留下。”
片刻後,屋內只剩下呂清、莫小雨和慕子云三人。
莫小雨拿着項鍊,一臉茫然地看着慕子云將門關上,然後將目光轉到呂清身上。定了定神,她道:“您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我不是少主,這個地方我今天是第一次來。”
呂清淡淡一笑,道:“看來令師還未把您的身世相告。”
“我的身世?”莫小雨瞪圓了眼睛。
呂清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老舊的方寸小紙,放到桌上,鄭重地推至莫小雨手邊。
莫小雨拿起觀看,紙上書寫着一行小字:宏圖莫語,五行輪轉,十六載後,風雲即起。
她常侍師傅左右,一眼辨出那字確實是師傅親手所書。只是,那字跡呈暗褐之色,筆劃中帶出森森肅殺之意,與師傅平日飄逸瀟灑的字體大爲不同。
放下紙,她不解道:“這應是師傅字跡,但並不能說明我是你們的少主啊。”其師玉洞仙宋瑜,除武學外,雜學亦豐,更以卦術見長,偶會因緣爲人起卦。看這紙張老舊,當是師傅多年以前爲人起卦時所寫。
呂清和藹地看着她,道:“此事說來話長,我聽說你與子云結拜,剛纔你也叫過我一聲二叔,那麼我便厚顏賣個老,以長輩的身份說上一二可好?”
“二叔請坐,請慢慢講。”莫小雨乖順地爲他倒了杯茶水。
呂清坐下後,對慕子云招手:“此事已沉寂十六載,你也過來聽聽。”
慕子云躬身後,在一旁坐下。
凝視茶水,呂清緩緩說道:“我部原爲太子近衛與齊王死士。”
慕子云本隱約知道一些,聽聞此話,還是不禁愣住。
頓了一下,呂清解釋道:“太子乃是上一代建成太子,齊王也非現任齊王李佑,而是上一代齊王李元吉。”說到這裡,他停住話語,似在措詞。
茶煙嫋嫋,時光流逝,呂清一直沒有開口。他的臉上流露出深沉的情感,懷念、悲切、憤恨等衆多情緒混雜在一起,使他看來無比滄桑。
慕子云與莫小雨都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卻無人敢驚動他的沉思。
終於,呂清從往事中回醒,再次說道:“二十年前,大唐初立,太子仁德,秦王善戰,齊王驍勇。戰亂連年,百廢待舉,太子與高祖常駐京城,統領文官,處理內政。秦王掌控兵權,征討四方。數年下來,國策漸定,萬民歸心。
朝內已安,外敵尚存,秦王禦敵在外,其聲勢逐漸高過太子。秦王天策府中人才濟濟,奪嫡之心昭昭。然高祖寵信太子,抑制秦王,因此引得秦王不滿。武德七年,秦王設計陷害太子,密報高祖,說太子暗通慶州都督楊文幹,集械謀反。高祖盛怒,將太子拘押在監,只供粗食。後齊王等人多方固諫,太子終得昭雪。秦王與太子勢同水火。
齊王自幼與太子親密,自是容不得秦王。他秘招死士,屢次向太子進言,斬殺秦王。太子卻因顧念手足之情,堅決不允。
時值突厥入侵,齊王說服高祖,讓他替代秦王,統其麾下出徵。他密令死士,欲趁秦王踐行之時,伏道將其擊殺。
秦王被奪兵權,反告太子與齊王淫/亂後宮,高祖令三王進宮對質。
豎日,秦王玄武門埋兵,伏擊太子與齊王於進宮途中。太子被秦王射殺,齊王怒而追殺秦王,被秦王大將尉遲恭所殺。東宮與齊王府諸將聞訊攻打玄武門,並欲轉攻秦王府。秦王令尉遲恭割二王首級示之。諸將見二王已死,軍心煥散,潰敗而逃。
秦王挾高祖讓位於他。爲保皇位,秦王屠殺太子與齊王滿門三千餘人,使二王絕後。其中,太子五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鉅鹿王李承義,以及齊王五子:樑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皆被斬殺。可憐此十子,最大不過弱冠,最小尚在學步。”
說到這裡,呂清停住,似又陷入沉思。
莫小雨忍不住問道:“後來呢?”隱藏在血脈深處的導線似被突被點燃,胸中之血就這樣熊熊燃燒起來,令她渾身燥熱、難以自抑,平生第一次忘記羞怯、不顧禮貌地追問。
“後來……”呂清眼睛轉到她的身上,目光卻穿過她凝視着遠方,“太子被誅,我等親衛欲回太子府,可嘆被潰兵裹挾至城外。後來遇到齊王府死士,合兵一處,方得以返回太子府。混亂之中,我等救出仍在孕中的太子妃常氏。
亡命途中,太子妃受驚待產。我等皆爲武者,誓死可矣,救生卻難。彷徨之際,幸得遇一高人道士,贈以良藥,爲太子妃安胎。
高人道士問起我等遭遇,亦覺秦王殺戮過重,爲二王不平。遂以血爲引,卜得此卦:宏圖莫語,五行輪轉,十六載後,風雲即起。在我等勸說下,高人道士動惻隱之心,攜太子妃歸隱崑崙,以待世子出世。我等太子府親衛與齊王府死士合成隱部,爲其引開追兵。臨行前,我部與高人道士約定:十六年後,待太子之子成人,當至齊州,以太子妃項鍊爲憑,重啓我部兵馬。
我部輾轉流徙,損失半部人馬,總算在幷州隱住身份,立足發展。後依約定,逐漸遷往齊州,潛伏至今,只爲等待少主到來。”
一番話講來,莫慕二人均露驚異震撼之色。
良久,莫小雨艱難開口:“難道您所說的那位高人道士……”
呂清點頭:“正是令師玉洞仙宋瑜。”
“可是……”莫小雨猶自掙扎:“師門孤兒衆多,怎知就一定是我?”
呂清取出一信遞上:“前些時候,我收到令師傳信,所以派子云前去接你。”
莫小雨展信觀看,紙是新紙,字爲師傅所書,上面寫道:十六年前遺腹子,今日出山。信下有師傅印鑑,所署日期正是她下山之日。
她持信無言,心中一片混亂:自己竟是太子之子,師傅以前可從來沒有說起過啊。
“還有一事,須向少主稟告。”呂清又道:“當年,身爲武者,我等除武力外,再無一技所長,生活困苦,容身亦難。後有一異人教主招攬我部,說道:天道不公,改天換命,聚五行之力可逆天命,扭轉乾坤。他說的話與尊師所卜之卦暗合,我等無處容身,爲保部衆,只得率部入教,成爲其下隱龍堂。在那異人教主的巧妙安排之下,我部殘存衆人方得以隱瞞身份,立足幷州。”
慕子云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道:“原來我們是因此才加入萬舍教的。”他一直對二叔暗爲隱龍堂主之事感到好奇,如今方真相大白。原來小雨有這麼悽慘的身世,他不禁心疼起來。
呂清道:“是的。這些年來,聽聞萬舍教主已聚齊五堂,分別爲:黥虎堂、墨鳳堂、影麟堂、隱龍堂和玄武堂,每堂均有強者坐鎮。聚五行之力可逆天命,也許玉洞仙所算的風雲真的即將到來。少主歸來,我暫代的隱龍堂堂主之位就可以卸任了。”
想了一下,慕子云道:“二叔,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黥虎堂堂主尚天華,他似乎知道可用信物調動我部兵馬,曾派人在半途截捕來齊州的十六歲少年,欲搜信物爲己所用。”
聽到尚天華的名字,莫小雨警醒地說道:“不僅如此,他還知道我在崑崙,曾帶人上門追討信物,我的朋友路小花就是因此被他抓去的。”
呂清眼中閃過一道陰霾:“黥虎堂近年來確實太過囂張,咱們隱忍的時間也足夠長了,該是時候讓他瞧瞧咱們的手段了。”
他起身向莫小雨拱手,道:“少主稍待,我這就去和尚天華理論!”
莫小雨急道:“二叔小心!尚天華武功極高,他只帶數人就差點把我師兄布的大陣攻破。”
呂清道:“放心吧!除本莊外,我們另有暗藏人手,實力並不比黥虎堂差。尚天華武功雖高,但我部有的是死士,生死相搏,並非只論武功。”
莫小雨聽得心中一悸:“可是……”
呂清擺手阻住:“少主仁慈,但對有的人是講不得仁慈的。”他提聲對慕子云道:“你隨我去泰山黥虎堂,同在一教,卻多年未見,也是時候登門拜會一下了。”
“是!”慕子云領命,臨出門前向莫小雨送去一個“安心吧”的眼神。
呂清對莫小雨道:“少主一路勞累,暫且在此休息,屬下定把少主之友救回。”
莫小雨不再猶豫,堅定地說道:“既然是爲救我的朋友,那麼我也要去!”
“也好。”呂清讚賞地看她一眼,“不過少主要去,且容我安排佈置一下。”
他走出房門,大聲令道:
“文爺,你寫個拜貼找人送去黥虎堂,說少主三日後登門拜訪。”
“富凱,你派人提前做好準備,以策萬全。”
“小固,你去城裡盯着,看看官府那邊有什麼動靜。”
“老王,你與我去山裡,讓暗部的兄弟集合一下,前來拜見少主。今晚上我將把隱龍堂之位正式傳於少主。”
“老馬,我們出去的時候,莊裡你要守好。”
……
耳聽着門外呂清宏亮地將一道道命令傳出,莫小雨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
難道就這麼做了一堂之主,去統領呂清這樣的強者?
自己這麼差勁的人真的能行嗎?
……
剛纔聽聞滿門盡滅時的義憤,似被風吹過的燭火,搖曳欲滅。她縮在椅中蜷成一團,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恐懼,似一張頂天立地的巨口,將她與周身的一切緩緩吞噬。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死死地閉起眼睛。
黑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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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幷州,今之太原。齊州,今之濟南。
伊真有話要說:
李世民之所以能開創盛世,李淵與李建成統領文官,制定國策,功不可沒。太子李建成仁慈且胸懷寬廣,如果是他治理國家,未必比不過李世民,這大概也是李淵認可他的原因。李世民雖可稱爲千古一帝,但誅兄奪位這一污跡,即使篡改史書,也無法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