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霞如血,荒草枯長,一騎紅衣自天際馳來。
馬背上,艾離表情沉靜,實則心如火燎。
劉夏涼曾經不計得失地幫助過她,面對重傷將死的他,她無法不答應他的請求。然而她對劉夏涼只有敬佩,並無男女之情。當她發現刺傷劉夏涼的那把黑柄短刀後,更是方寸大亂。雖然一日將過,她仍然無法理清自身的心緒。就在這時,那個許久不曾露面之人卻送信上門,與她相約十里亭。此中含義不言而喻。而她,也正想抓他當面,好好地問訓一番!
快馬之下,十里亭遙遙可見。一人立於亭前,一動不動。他面戴烏木面具,垂首沉思。斑駁的日影斜映亭樑,再傾灑於他的身上,使他乍看起來如同一尊歷經滄桑的烏木雕像。
聞得蹄音,那人擡眸。看到艾離之時,烏木面具後的雙眼似被紅衣點燃,瞬間恢復靈動。頓了片刻,他邁動雙腿,快步迎向艾離。
艾離卻驟然勒馬,在其數丈外停下。她並不下馬,就這樣高高地坐在馬背之上。眯起雙眼,她冷冷地俯望着他,似一柄將怒火抑至極點的焰刀!
那般拒絕的姿態,令蒼石停下腳步,僵直了身體。目中剛剛燃起的火芒如被淋了雨水,一點一點,降至淡涼。
四野茫茫無聲,二人默默冷對。
無人出言,無人發聲。彷彿誰先開口,誰就會棋差一招!
雙方的目光膠着在一起:試探,逼迫,懇求,怒斥,隱忍,暴躁……
良久,蒼石收回目光,垂下眼瞼,緩緩轉身。
“站住!”
艾離大聲喝止,卻未能阻止他離去的腳步。
“你找我來,怎可不解釋清楚就走!”艾離催馬攔在他的面前。
“是我錯,本不該來找你。”蒼石腳步不停,繞過她繼續前行。
“劉大哥是被你打傷的吧?”艾離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是。”蒼石步伐微頓,依舊向前走去。背後突有急風襲來,他側身避讓,卻見艾離滿目憤慨,高高揚起一隻手,朝他的臉上狠狠抽來。
“噠”地一聲,烏木面具飛旋着摔落,在平整的黃土大道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痕。
一張傷痕交錯的面孔被重重擊歪,暴露於艾離眼前。她怔忡地看着他,目中閃過繁複的情緒:他分明可以避開,卻在最後一刻任由她擊中。她與他一同長大,深知他的性格,那是寧死也不願受辱的倔強。
似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如鬼怪般的面孔,蒼石立刻低眸斂眼,深深垂頭。靜立片刻,他擡步自她面前走過。
“爲何要殺劉大哥?”望着他彎腰拾起烏木面具,艾離寒聲問道,語氣不自知地略有緩和。
“他暗中跟蹤於我,並偷窺到我的秘密,我不得不對他痛下殺手。”背對着她,蒼石拂去面具上的塵土,重新戴回。
“偷窺到你的秘密?”艾離嘲涼地勾了下脣角,“不知你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想來劉大哥只是在履行他的職責罷了。”
“劉捕頭是你的大哥,稱心便不再是你的弟弟了嗎?別忘記你是一名江湖中人!與公門中人混爲一談,今後你將如何在江湖上立身?”聽她一口一個劉大哥,蒼石極力壓抑着的即將沸騰的情緒。今日,他聽了一整日關於她的風言風語。那些不堪的言語,令他只一想起便會怒不可遏,而她竟然全無自覺!
“你還有臉說起稱心!明知道他是我弟弟,爲何還要讓他進入皇城?”提及稱心,艾離亦是滿腔怒火,“你利用稱心去做何事?爲何他不肯見我!”
“他不肯見你自然有不見的理由,以他現在的身份,我怎可能強迫於他。”僵身背立了數息,蒼石極慢地轉身,低啞的聲音裡似帶上了無奈的輕嘆,“我說過很多次了,讓你遠離官家的人,在江湖上逍遙自在的過日子不好麼?京城裡的混水只會把你拖向無底的深淵。”
“你也知道那是無底的深淵,爲何定要去行險事?你就此罷手,或是告訴我,你與稱心究竟在計劃些什麼!”難得他軟下話語,艾離卻不打算放棄。見他一次不易,定要當面問個明白。
“具體事宜不方便告之。不過你且放心,我已爲他安排好退路,就算是最壞的情況出現,他也可有自保的手段。”
雖然再次被他婉拒,艾離卻能夠感受到他深沉內斂中的那份柔暖之意。只是事關稱心,她不得不硬起心腸。既然直問無效,頓了一下,她道:“劉大哥定是知道了什麼,纔會被你痛下殺手。遺憾的是,他最終逃走,並被我所救,用的還是你送來的靈丹妙藥!”
她的話語似尖刀般刺中了他,讓他避無可避。沉默片刻,蒼石身心皆疲地說道:“你若還顧念着與稱心的情誼,就不要插手此事。將劉捕頭交與我,我保證不傷他性命。待事情結束,我會將他還你。若你執意要管此事,說不定會因此害了稱心的性命。”
“讓稱心退出你的計劃!”聽他此言,艾離直覺地感到稱心危險,不由爲之心焦。
“不行!事已至此,缺他不得。”蒼石這次拒絕得毫不遲疑。
“就算你不肯說出計劃,我也可以通過別的辦法知道……”艾離斜睨着他,目光閃動,“待我嫁給劉大哥,他會告訴我的。”
“不要因爲一時意氣,而嫁給一名捕快好麼?他不適合你。”似是知道自己言語的蒼白無力,蒼石的聲音越發低沉。
“他不適合誰適合,”艾離高昂起頭,挑釁地眯眼看他,“你麼?”
“……我不配。”蒼石側首避開她的目光,聲澀幾不能言,如同一名即將臨刑的囚徒,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揹負着沉重的枷鎖。
艾離自馬背探下身體,緊緊地逼視着他,“你當然不配!藏頭縮尾,語焉不詳,哪像劉大哥,光明磊落,是條響噹噹的好漢!”
“你不必激我,我不會改變計劃。”蒼石擡頭與她對視,語調不起半分波瀾,只是略有起伏的胸膛卻出賣了他。
“激你?”艾離嗤然一笑,傲然挺直腰桿,“我既已當衆承諾,就必會做到!待劉大哥醒來,我便立刻嫁他!到時候,你有何陰謀詭計,都會被我知曉。”
“你若嫁他,我必殺之。”蒼石的目光驟然暗沉,語聲飄渺卻帶着賭咒的狠戾。
“那你就來殺殺看!”
言已至此,再無話可說,艾離催馬離去。行前,她自懷中摸出黑柄短刀,狠狠擲於他的面前。
暮光如燃盡的薪柴,泛起最後一縷微弱的光芒,苦苦掙扎。最終,仍是被黑暗吞噬得一乾二淨,毫不留情。
馳出很遠,艾離心頭一動,驀然回頭。
那人仍立於亭前,翹首凝望着她。煢煢孑立的身影,竟是未曾移動過半步。
綿密的痛,頃刻間塞滿她的心胸。
呼嘯的冷風,在他腳邊捲起一塵空寂。那般茫然無措,那般孤苦無依,若離羣的孤狼歷經萬險迴歸家門,卻慘遭昔日同伴無情驅離。
感受是如此清晰,彷彿此刻站在那處的不是他,而是她!
見她回首,蒼石迅速拾起短刀,決然轉身。他背脊挺拔如竹,步伐迅而不亂,暗淡的夜色似爲其披上一件寂寥的披風。
艾離突然心生悔意:他既然能在窗外傳信,便有機會向屋內之人下手。他並未動手,應是抱着和解之意而來。
上次與他相見,她曾試圖軟語相求,然卻無法撼動他分毫。這一次,她故意出言相激,亦是未能成功。二人數次相見卻均是不歡而散,竟是誰也無法說服勸動對方。
遙望着他的背影,艾離急怒消散,一股淡淡的輕愁涌上心頭:故人依然如故,即使明知是錯,卻仍要一行到底,不肯回頭。見到了他,便似乎又見到了父親。
艾離之父,名爲李藝。本姓羅,出身將門,原爲舊隋郎將,後歸順於唐。因其征討竇建德功不可沒,被賜姓李,封燕郡王。劉黑闥起兵反唐後,李藝多番征討,與太子李建成大破劉軍,自此與太子傾心相交。
因李世民與太子暗爭皇位,李藝便待他如仇敵。他自恃功高,無故毆打李世民部將,還暗中派兵援助太子,組建長林兵,欲將李世民除之而後快。誰料李世民率先出手,將太子斬殺於玄武門。李世民即位後,並未因李藝是太子一黨而加以處罰。然而李藝卻一直因此事惶惶不安。後來,他被人所惑,密謀造反,事敗身死於貞觀元年。全府上下爲其所累,皆死於非命,唯艾離在蒼石相護下從地道逃得一命。
在艾離的心目中,父親是位有智勇、有膽識、念舊情的大將軍。然而,也正因爲他顧念舊主恩情,當太子慘死,李世民即位後,他無法釋懷,受人教唆,最終踏入不歸之途,成爲皇權下的祭品。
因家仇之故艾離對皇權極爲厭惡,故而避走江湖,成就“焰刀”威名。這些年來,她走南闖北,看到過戰亂與饑荒下的民不聊生,也看到邊境平定、四海晏寧後,百姓臉上逐漸顯露出的笑容。爲此,她決定以傷痛爲衣,將仇恨深葬於九地之下,讓它永世不再發芽。豈料十數年後,她見到了僅存的故人,仇恨於他,卻已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遮擋。
……
人迷離,馬緩蹄,艾離一直行到星光點點纔回到小村。
她剛進院門,喬知葉就迎了出來,“師姐,白大人已經等你很久了。”
“白大人?”
“是劉捕頭的師兄,白浩晨白大人。”喬知葉一面幫她牽馬,一面示意她快點進屋。
艾離帶着不解推開屋門。劉夏涼養傷的屋子裡竟擠滿了人。丁青山坐在椅車上,莫小雨站在他的身後,路小花伴着徐紹風正在陪客,就連那位漂亮的胡族姑娘麴銀霞也坐於屋內的一角。
艾離掃了一眼後,問道:“二師弟呢?”
徐紹風讓出座位,答道:“比武一結束,他就一臉嚴肅地快速離開了。因師姐之事外面生出許多難聽的流言,二師兄還被陸家當衆責難,今日上臺挑戰者也特別多。我看他心情不佳,應是避開衆人獨自散心去了。”
聽出他話裡的隱憂,艾離不由得顰起雙眉。
“這位便是艾女俠吧。”一名短鬚中年人自衆人身後站起,衝她莊重地行了個禮,“在下白浩晨,多謝艾女俠出手搭救夏涼師弟。”
“白大人不必客氣。”艾離上下打量着他。此人相貌並不如何出衆,然其雙目炯炯有神,內中流露出的凜然正氣,倒與劉夏涼頗爲相像。
“艾女俠還是稱呼我的名字吧。在下與夏涼同出太極門。”
艾離抱拳還禮,對他頓生好感。他自報門派,便是以江湖身份會友,暗示他的來意與官府無關。
落座之後,白浩晨說明來意,“我來此地,一是聽說夏涼出事,前來探望。二是有件要事想請諸位幫忙。”
徐紹風道:“白大人有話請直講,小子自當盡力。”
莫小雨也道:“若是劉大哥傷病之事,包在我身上。”她與徐紹風都曾受過白浩晨的相助之恩,此時他出言相求,自是不會推託。
白浩晨拱手稱謝後說道:“泰山明空派新任掌門尚天華近日率領門下抵達長安。此人性情暴虐,身份微妙,此時出現,怕是欲圖攪動京城風雨。若他攻擂,請諸位無論如何不可讓他奪冠。”
“正是。”徐紹風看了艾離一眼,說道:“尚天華武功高絕,恐怕只有大師姐或二師兄能與之一戰。”
竟連不服輸的四師弟都坦言不是對手。暫拋心事,艾離若有所思地問道:“這位尚天華究竟是何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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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藝(羅藝)簡介:
李藝本姓羅,出身將門,原爲隋朝虎賁郎將。隋末,煬帝殘暴驕奢,徭役繁重,致使民不聊生,反叛遍生。羅藝駐守涿郡(治薊縣,今北京城西南)物產豐富,引得附近強人競相搶掠。涿郡留守衆官將皆不能敵,唯羅藝獨自出戰,屢次擊退搶掠的強人,一時勇冠三軍,威名遠揚。此舉爲留守他將嫉恨,欲以加害。羅藝察之,率兵奪城,自立爲幽州總管。大業十二年(616年),起兵前他曾激勵將士,“吾輩討賊,甚有功效,城中倉庫山積,制在留守之官,而無心濟貧,此豈存恤之意也!”(《舊唐書·羅藝列傳》)
義寧二年(618年)三月,宇文化及殺煬帝於江都,遣使拉攏羅藝,被羅藝斬使拒絕。他自稱隋室舊臣,爲煬帝發喪三日,遙致悼念。“我隋室舊臣,感恩累葉,大行顛覆,實所痛心 。”(《舊唐書·羅藝列傳》)
河北幽州歷來爲兵家必爭之地,竇建德等各路義軍前來拉攏,羅藝均不屑與之,獨願歸附於唐。“建德、開道,皆劇賊耳,化及弒逆,並不可從。今唐公起兵,皆符人望,入據關右,事無不成。吾率衆歸之,意已決矣,有沮衆異議者必戮之 。”(《舊唐書·羅藝列傳》)
此舉引竇建德大怒,率十萬大軍來攻。羅藝採納巧計,以殘兵臨水背城爲陣,引誘竇軍。待竇軍半渡之時,伏兵精騎邀擊,大破竇軍。唐武德二年(619年),唐廷賜羅藝姓李,封燕郡王,羅藝更名李藝。李藝歸唐後的三年裡,數次擊退竇建德之軍對幽州的進攻。當時竇建德攻佔河北及山東大部分地區,所向皆克,唯獨幽州屢攻不克。李藝如同一顆釘子紮在幽州,令竇軍如芒在背,並促使唐/軍合圍之勢漸成。
武德四年(621年),竇建德兵敗,梟首於長安,其舊部推舉竇部將領劉黑闥爲主帥,起兵反唐。李藝領命南下,與衆唐將會剿劉黑闥。多番征討,武德六年(623年),李藝與太子李建成會師於洺州,大破劉軍,劉黑闥被俘。
李藝請求入朝,被李淵盛情接待,拜爲左翊衛大將軍,居家長安。李藝自恃功高,目無他人。一次李世民的部將到其軍營辦事,李藝竟無故毆打對方。李淵聞知此事,將他抓捕,過了些日子纔將他釋放。時值突厥屢犯邊境,李淵認爲李藝素有威名,爲突厥所憚,於武德八年(625年)令其以本官領天節軍將,鎮守涇州(治安定,今甘肅涇川北涇河北岸),屯兵在華亭(今屬甘肅)和彈箏峽(今甘肅平涼西北),用以防備突厥。
武德九年(626年),突厥鬱射設率數萬騎兵入塞,圍攻烏城(今山西盂縣西北)。唐高祖李淵命齊王李元吉率李藝(時爲右武衛大將軍)等前去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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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藝自從與太子李建成相識後,結爲黨羽。李建成私徵驍勇之士2000多人,充當東宮衛士,分駐東宮左右長林門,號長林兵。李藝也從幽州調集突騎300名,備爲東宮低級警衛軍官。他前去營救烏城一事,也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一手安排。李元吉掌握軍權後,便奏請抽調秦王府勇將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玄和秦叔寶等隨軍,用以消弱李世民實力,欲乘機將其除掉。但李世民先下手爲強,於六月初四發動玄武門事變,殺死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奪取皇權。
李世民即位後,拜李藝開府儀同三司,並未因李藝是太子一黨而加以處罰。然而李藝卻一直內心不安。當時曹州(治濟陰,今山東定陶西南)女巫師李五戒自稱能治百病,且擅於相面,李藝受其所惑,密謀反唐,事敗身死於貞觀元年。
《新唐書·羅藝列傳》評之:羅藝自負武藝高強,任氣行事,終歸身首異地。一生中歸唐立功,可謂有識,但又聽信妖言而爲叛,善始不善終。
另:本文中羅藝之女焰刀艾離,乃是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