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面的熱浪幾乎可以將人薰成烤肉,窒息的高壓阻塞了呼吸的暢通,發燙的盔甲在烈日之下嫋嫋生煙,疲憊的行伍前進在異國的土壤。
歡迎李逸如返回印月半島的儀式和涼城歡迎英雄凱旋的盛典一樣隆重,無論是風雨軍的高級將領,還是風雨軍的盟友,以及阿育王朝的高官們,都十分願意藉此機會向這位半島實際的主宰者示好,但是見鬼的天氣顯然將歡樂的氣氛大打折扣——無論是歡迎者還是被歡迎者,都有些精神萎靡,身體疲憊。
“爲什麼沒有看見阿育王,難道他不知道本督今天回來嗎?還是他打心底裡依舊存在着和帝國對抗到底的頑固,以至於用這樣的行動來向本督示威?”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年輕征服者,不知道是由於天氣的折磨還是其他的緣故,尚未下馬便已經大發雷霆,藉口則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印月半島名義上的統治者阿育王居然沒有來迎接。
“這個……”
韋朗達有些喏諾的應承着,偷眼旁觀着少年的神色,心中七上八下。
雖然很得意自己的視時務,也喜歡炫耀自己儼然成爲了遠征軍總督跟前紅人的事實,但是被紛紛噤若寒蟬的同僚們推到了臺前,面對着少年的憤怒,以及伴隨着少年憤怒而來的那些遠征軍將士們如狼似虎的眼神,卻實在不是這位曾經阿育王朝的名臣,如今則成爲遠征軍可靠盟友的阿育王朝現任宰相所願意的。
更爲重要的是,韋朗達實在揣度不透李逸如心中的真實想法。
在他的認識中,這位連二十歲都沒有到的小傢伙,絕對不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面如寒冰般冷酷,胸有山川般城府,這纔是李逸如真正令人畏懼的地方。因此,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爲了繁文縟節或者面子問題而小題大做,真正厲害的報復必然是在不動聲色中實施。
由此可見,李逸如今天的反應絕對不符合邏輯,這種反常的表現背後必然隱藏着更爲深層次的戰略或者政治意圖,一時之間無法領會的韋朗達,與其說是害怕自己出頭惹得少年憤怒,倒不如說更爲擔心自己沒有默契配合少年的表演而失去寵信。
“尊敬的總督大人,首先阿育王陛下乃是一國之君,如今又和偉大的聖龍帝國捐棄了前嫌,就禮節而言,無論身份地位似乎都沒有遠離自己的皇宮前來迎接您的必須,也有違天朝上國的風範吧;更何況陛下事實上的確千里迢迢前來恭候大人,只不過是由於身體不適,這纔在前天臨時決定返回皇宮休養,絕對沒有半點怠慢大人的意思!”
幸好,讓以俊傑自詡的韋朗達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是,這個世界上總是有着太多強自出頭的傻瓜,因此就在他猶猶豫豫之際,身後便出現了一個自命忠君愛國的白癡,慷慨凜然的替自己回答了征服者的質問。
“身體不適?我看是因爲那位美麗的金姬夫人不耐酷熱的天氣吧?”
少年根本就沒有興趣和戰敗國的官員理論,而且睿智的推理也一針見血的道出了事情的本質——阿育王過分溺愛他的寵妃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事實上即便是最忠誠的官員,對於那個指手畫腳阻礙瞭如波拉斯王公、巴巴比郡王這樣的名將在戰場的發揮,以至於令自己的王國一敗塗地的罪魁禍首,也都是頗有微詞。
於是,在少年幾乎可以說是絕對事實的揭露下,當然更重要的是驚心於少年那雙幾乎洞穿人心的凌厲眼神的掃視,所有的官員頓時啞口無聲,低下了腦袋。
“勇士的榮譽絕對不允許玷污,帝國的尊嚴更需要用鮮血來維護!”
如今印月半島實際的主宰者擡着高傲的頭顱,用只有勝利者才能夠發出的飛揚之音,近乎於宣戰般的說道:
“風雨大人統治下的聖龍帝國,將不再是那個追求虛僞的面子和所謂天朝的禮節,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容忍出爾反爾、陽奉陰違和腳踏兩隻船的所謂道德君子,他將以雷霆的手段來捍衛自己的榮譽尊嚴和利益!我遺憾,同時更震驚阿育王的行爲,帝國絕對不能夠容忍他的屬邦爲了一個女人而怠慢他的官員,這是一種褻瀆,一種侮辱,一種宣戰,所以,我代表着帝國,做出的迴應只有一個,那就是戰爭!”
在令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少年滿懷着激動和憤怒,用極快的語速道出了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隨後便拂袖而去,扔在背後的是一大羣不知所措,懷疑自己視覺和聽覺,兀自在確認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的官員,其中也包括了遠征軍的部下。
不同的是,阿育王朝的官員們,感到了天昏地暗,就彷彿面臨着人世間毀滅性的災難,而遠征軍那一批武將倒是滿懷着興奮,在主帥的宣言之後,口哨聲四起,閃閃發亮的刀劍相繼從鞘中解脫,奔放着熱情和活力,反射着殺氣與震懾——這樣的行動顯然更加進一步的加劇了阿育王朝官員們的驚恐。
戰爭!
烏黑的戰雲迅速的飄來!
在這片經歷了數百年羣國林立的爭鬥和遠征軍橫掃南北的決戰之後,原本似乎已經到來的和平再次被戰爭的陰霾所籠罩。
儘管這個和平是在刀劍和單方面的屈辱中形成的,但是眼看和平要被戰爭取代的時候,人們還是情不自禁的驚恐和慌亂。
“勇士的榮譽絕對不允許玷污,帝國的尊嚴更需要用鮮血來維護!”
——李逸如的話,在印月半島之上引起了不同的反應。
聖龍帝國的士兵爲之歡呼雀躍,大國的榮譽感和民族的驕傲,以及戰士對於自身價值體現的渴望,顯然讓他們十分樂意拿起刀槍,增添一些日後向兒孫們吹噓炫耀的談資,因此少年的話無疑成爲了一注興奮劑,英雄的膽大妄爲和強者的唯我獨尊,令部下們與榮有焉,紛紛效仿,以至於這句脫口而出的話很快便傳遍整個軍營,被人們津津樂道,成了象徵着聖龍帝國強大和威嚴的頗具震懾力的名句。
遠征軍的其他將士們也十分積極,從戰爭中獲取的巨大利益,讓這些在生死之間搏鬥、視危險如無物的男兒們,並不介意死亡的威脅,反而興致勃勃於這種弱肉強食的遊戲,戰爭的信號在他們而言,似乎變成了財富、榮譽和機會的代名詞,出人頭地的渴望和對於統帥能夠帶領自己獲取戰爭勝利的強大信心,令他們勇氣倍增,慷慨激昂。
至於遠征軍的外交盟友們——錫克教的長老和大食帝國的君臣們,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即希望乘火打劫,在遠征軍和阿育王朝的再次戰爭中漁利,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收益,同時又有些擔憂和害怕遠征軍的力量進一步壯大,導致整個印月半島政治格局的力量嚴重失衡,最終損害到自身的利益。
阿育王朝的官員們則顯然十分沮喪,他們一方面惱火於那個嬌揉做作的女人,一方面則爲即將到來的戰爭憂心忡忡,連續的戰敗讓他們失去了信心,對於那個可怕的少年和他麾下連續作戰頻頻捷報的軍隊,他們都有着極爲入骨的恐懼,更別提那個少年及其軍隊的背後,尚有一個龐大的帝國和目前已經成爲那個帝國主宰者的統帥——正是後者在他尚是帝國一個地區的藩鎮時發動了那場戰爭,令原本在半島自以爲天下無敵的阿育王朝的官員和將軍們明白了什麼叫做天外有天的道理。
於是,在這場權力格局中的弱者不得不遵循歷史的必然規律,尋找另一個強者以便自己在夾縫中生存,這另一個強者無疑麥堅最爲適合。只不過對於麥堅艦隊來說,他們也有着自己的煩惱,畢竟他們主宰的僅僅是海洋,面對遼闊的陸地和陸地之上那支鬥志昂揚連戰連捷的軍隊,他們有着自己的利益考慮和出於老成的謹慎。
由於先前李逸如渡過日河月河實施的那場龐大的軍事行動,已經讓麥堅艦隊顏面丟盡,同時也體驗到了那個少年天才般的戰爭才華,而李逸如身後的帝國和他的主公風雨,也牽扯着麥堅這個海洋霸主太多的事關整個世界的戰略佈局,因此謹慎和考慮,在如今的情況下便演變成了太多的小心和一些過分的敏感,導致了他們努力嘗試着用武力來製造聲勢,威嚇聖龍帝國的遠征軍,同時卻在暗地裡偷偷的派遣使者,試圖用外交的途徑將這場不符合國家利益的戰爭消彌於無形。
就這樣,在六、七月炎熱的夏季,印月半島上一方面劍拔弩張、金戈鐵馬,一方面則不停的來往着各方的使者,出於各自不同的利益考慮,出臺了各種各樣的幕後方案和建議,爲了避免戰爭和維護自身利益而做着最後的努力。
遠征軍的總督府幽靜而且威嚴。
昔日阿育王朝的行宮,如今已經成爲征服者發號施令的中樞,即便是遙遠的王都以及四周的國君,也不得不在大軍強大的戰力面前低下驕傲的頭顱。
在世界的政治格局中,縱橫貫穿始終的便是裸的叢林原則,和平的橄欖枝永遠只有在實力的樹幹上發芽!
冷眼旁觀着一批又一批被拒之門外的使者,李逸如,印月半島有史以來最年輕同時也是最強大的征服者,嘴角邊泛起了一絲無情的冷笑。
“你瘋了嗎?”
一道憤怒的質問從身後傳來。
李逸如根本不用回頭,便知道對方是誰。
如果說在這個半島之上還有誰敢用如此的口氣和自己說話,那麼就只有一個人——赤獅軍副統領趙亮。
這是一個從倫玉關便開始追隨風雨的沙場宿將。由一個普通的士兵成長爲如今的風雨軍高級將領的趙亮,和風雨軍太多燦爛的將星相比起來,也許沒有太過於絢麗的才華,但是年輕的朝氣、成熟的穩重和顧全大局的淡泊,這些似乎自相矛盾的特點,卻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如此完美的綜合。
李逸如很清楚,自己得以名鎮天下的大捷,完全是在趙亮的相助下方纔得以實現——如果沒有趙亮甘心讓資歷不深地位同等的自己指揮大軍,如果不是趙亮苦心支撐着主力南下的佔領地和麥堅艦隊周旋,如果不是趙亮艱難經營後方作爲大軍的根據地,那麼自己在印月半島的偉大勝利,自己在聖龍帝國的無限風光,都將成爲鏡花水月一般的空幻。
因此,李逸如在印月半島可以不給任何人面子,卻不得不尊重這位在風雨軍中資歷比自己深太多的兄長般的戰友。
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年輕的聖龍帝國的印月總督緩緩的轉身,面帶着溫和的微笑,無奈的說道:
“趙兄何必如此急躁!”
“何必如此急躁?”
趙亮揚了揚眉,有些惱火的說道:
“你知不知道對於遠征軍來說,印月半島六、七月的天氣意味着什麼?你知不知道在你偉大的勝利背後,遠征軍的損傷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因爲你這麼一次負氣,讓整個佔領區恢復元氣的所有政治軍事經濟和外交的努力都面臨着完全化作泡影的危險?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形勢這樣的地區,以一支這樣疲憊的軍隊進行這樣的作戰,將使得遠征軍上下十多萬戰士們面對着怎樣的風險?”
“我都知道,但是印月半島永遠都只是風雨大人全盤戰略的一個棋子,必要的時候甚至全盤放棄都可以,因此無論怎樣的犧牲,只要能夠配合風雨大人的計劃,那麼逸如都決不會猶豫!”
李逸如苦笑着說道。
“什麼意思?”
趙亮呆了一呆,風雨這個神話般的名字,顯然對他起了作用。
“從長遠來說,風雨大人希望我們奪取印月半島的出海口,而從目前階段來說,風雨大人也需要我們牽制住麥堅艦隊的兵力!”
李逸如的嘴角邊泛起了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
“所以,我這一次的主要目標並非阿育王,而是——麥堅艦隊,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並不介意給阿育王朝再一次猛烈的打擊,擾亂那些心有不甘的印月人暗中正在進行的恢復實力洗雪恥辱的準備!”
“可是……”
趙亮微微皺了皺眉,說道:
“你如此大張聲勢,難道不怕到時候騎虎難下嗎?這簡直就是在玩火!”
“玩火?”
李逸如自嘲的笑道:
“人生一世,又何嘗不是在一直玩火?不是在絢爛的火焰中涅磐,便是在熊熊的烈火中灰燼!”
“我說不過你,但是接下來你準備如何把這齣戲唱下去?”
趙亮搖了搖頭,明智的中斷了顯然無法獲勝的機鋒,轉到了正題上來。
“我準備這樣,派吉牙思兄弟率兵囤駐月河的渡口,一方面擺出即將渡河攻打居薩羅城進展王都的架勢,迫使阿育王不得不向麥堅艦隊求助;另一方面利用夏季河道多變的時機築堤蓄水,同時,讓迦嵐王子統率騎兵進逼日河的東北出海口。這兒,不錯就是這兒,你看,這簡直就是一個天賜的寶地,只要把麥堅艦隊引過來兩頭一紮,便是個完美得無法再完美的口袋,說實在我還真的希望麥堅人快點過來干涉。”
李逸如手指着軍用的沙盤,在他手指的方向,恰恰是日河河道的一個拐彎處,兩頭狹窄中間寬闊,的確是一個設伏的好地點。
而此刻的少年,顯然從中看出了巨大的戰機,兩眼投射着光芒,劍眉飛揚,自信滿滿的繼續說道:
“毫無疑問,如此一來,我軍便佔據了絕對的主動。如果麥堅艦隊出兵幫助阿育王,我軍則抄其後路,將之徹底堵塞在內河之中,完成主公讓我們牽制麥堅艦隊的任務,甚至可以尋機決堤,重創其軍;如果麥堅艦隊不顧阿育王,那麼我軍便增加了威逼阿育王的籌碼,迫使其做出更大的讓步,同樣大大打擊麥堅在印月半島的利益,同樣迫使其不得不增兵!趙兄以爲如何?”
“此計甚好!”
趙亮沉思片刻之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之後,補充說道:
“我建議督促尼、丹、錫三國加大對印月東北行省的滲透,這些地區原本便是答應給他們的,正好藉此機會利用他們的兵力來進一步給阿育王和麥堅人施壓;此外,我們還應該注重戰機,爭取和打通緬邦的道路,如此一來則遠征軍便和中原形成了一個牢固的勢力圈,有利於我軍加強對印月半島的控制!”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
李逸如大笑起來:
“逸如也正是如此想!外交方面阿育王那裡讓韋朗達多多活動,他是親聖龍派的代表,印月的鷹派和麥堅人對他恨之入骨,因此他一定會賣力爲我們做事的!而麥堅人那裡我看就讓我們可愛的伊弗大人去做,畢竟他們都是源自西大陸,相信異地相逢,應該會有不少的共同語言吧?”
說着,少年的臉上浮現了壞壞的笑容——伊弗,這個在遠征印月時被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收留的幕僚,最近一段日子未免太好過了,聽說竟然還試圖要在印月半島宣傳他們西大陸的什麼基督教,結果和高唐的喇嘛們產生了不小的矛盾,還真不是一般的麻煩,正好藉此機會打發這個活寶和他的同胞去談判,也算是人盡其用吧!
“可是……”
趙亮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皺眉詢問道:
“如此一來,我們的動作未免太大,恐怕必然會引起大食帝國、大陸諸公國和旁遮普邦的錫克教的猜忌,應該也要儘早派人前去聯繫說明纔好!”
“他們?”
李逸如揚了揚眉,其他幾處也就罷了,一提到錫克教就讓他想起了辛娜,這個女人在聖龍的所作所爲實在太可惡了,竟然硬生生的將塔絲郡主脫離了自己的控制,還給她找了秋裡這個保護傘,這筆帳遲早得算!
“報!”
正當李逸如想說什麼的時候,突然一名親兵快步來到了門口,稟告道:
“總督大人,辛娜小姐和一位自稱塔絲郡主的女子前來求見!”
“哦?”
沒想到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李逸如不由愣了一愣,呆了半響方纔緩緩道:
“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