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漢冠軍,千里逐寇刻石還;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破河山陷,寇騎欺我百餘載!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蠻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大旗招展日無光,氣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長矢射天狼。
……”
在大軍行進的官道旁,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並肩佇立於山丘之上,一起忘我的高歌着這首慷慨激揚的戰歌。
這兩個年輕人,一個面色白皙,溫文爾雅,另一個則濃眉大眼,孔武有力。
“恐怕也只有家族的人方纔知道,數百年前風雲世家有一位了不起的前輩,因爲不忍眼看聖龍帝國因爲當時的北方霸主提丁可汗入侵而國力衰弱、四分五裂、胡虜橫行,便投筆從戎奮起保衛家園,並於戰鬥閒暇譜寫了這首戰歌;而在如今官方排斥風雲世家的情況下,神州大地絕對不可能有風雲世家之外的人傳出來。所以,當我一聽到這首戰歌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是出自咱們風雲世家子弟的手筆!但是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真不敢相信居然是你,天華,當年風雲世家之中倍受欺凌的小孩,如今居然成爲了名揚天下的軍事天才!”
依舊刺骨的春風之中,溫文爾雅的年輕人,望着魁梧粗壯的同伴,微笑着感慨。
“風雪!”
風天華低聲喃喃,風雪,主君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風雨的同父異母弟弟,因爲政治鬥爭失敗流亡重洋之外的麥堅的風雲世家的嫡系子孫,自己童年時期的保護者,竟然出現在這個原本絕對不應該出現在的地方,多少讓他感到有些意外,而風雪的話,尤其是那首自己和風雪當年便極爲喜歡戰歌,更是勾起了他無數的回憶——和所有的豪門世家一樣,風雲世家也並非所有的子孫都有幸錦衣玉食,利益與鬥爭便如同孿生兄弟一般永遠影附於人類的生活之中,出身旁系的子弟在深似海的侯門,註定了唯有仰人鼻息,頭頂着高貴華麗的光環背後,卻只能夠逆來順受,飽嘗世態炎涼。
風天華便是其中的一個。
面對着那些有父母可以依仗的族兄族弟的張牙舞爪,年少瘦弱的風天華因爲父母的早逝而無依無靠,生活的十分悲慘,然而正是這種悲慘的生活,卻導致了年輕人並沒有像其他家族的兄弟那般循規蹈矩,滿足於家族現有的富貴和榮耀,而是立志終有一天要走出這扇大門,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闖蕩出一番天下。
當初的風天華萬萬沒有想到,少年時代負氣的誓言,因爲偷渡到聖龍並投身於風雨軍的麾下而順利的實現了。
只是,這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酸甜苦辣,多少風風雨雨,卻只有年輕的都尉自己心裡面明白。
“見到你太高興了,我的好兄弟!”
風雪的話,還有他對風天華肩膀熱情而用力的拍打,頓時將風雨軍的年輕都尉拉回了現實之中。
不錯,的確是好兄弟!
在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活之中,風天華始終都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風雪。因爲一次野外迷路時結下的孩童間的友情,純潔而且真摯,雖然總體上說因爲風雪的年幼而並沒有給風天華的生活帶來太大的改善,但是託風雪的福,風天華學到了只有家族嫡系子弟方纔能夠學到的武功和兵法,這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就,而更爲讓風天華感覺珍貴和重要的是因爲有了風雪,所以自己還能夠在回首往事時,感受到那麼一絲的溫暖。
“太好了!當初我見到你來了涼州,可惜由於從軍時隱瞞了身份因此不便當場相認,後來又因爲軍務在身,隨即奉命離開了涼州,好不容易等我返回涼城的時候,卻聽說你已經離開返回麥堅了,真沒想到居然會在河北的戰場之上相遇!”
風天華用力的回敬了風雪一拳,他當日親眼看到風雪和雲濟作爲風雲世家的特使,前來涼城和風雨相會,但是陰差陽錯之下卻始終沒有機會和風雪取得聯繫,如今能夠在此意外重逢,自然格外興奮。
然而,當年輕的軍官凝神注目時,卻發現這位童年的好友,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臉色更爲蒼白,嗓音中也有着一種刺耳的尖銳,不再如以往那般的陽光和自信,反而多了一些陰沉與難以捉摸。
這個變化,讓風天華感覺有些不舒服,同時也爲好友不安。
“哈哈,這就是人生吧!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出現難以預料的轉折!”
風雪大笑,可惜尖銳的聲音影響了他想要表現的豪邁的效果,但是那言語之中洋溢着的滄桑卻格外沉重。
“你怎麼會在這裡?”
關心的注視着好友外加族弟,風天華道出了心中的迷惑。
“我爲什麼在這兒?”
風雪的話中透着深深的憤懣。
他突然想到了去年歲末的雪夜。
就是那個雪夜,自己一時衝動,試圖向自幼愛慕的表妹雲明月表達愛意,卻遭受了拒絕,魯莽的行爲粉碎了彼此之間的關係,而且更被可惡的護花使者重創,留下了作爲一個男人終生不能夠擡頭的傷痛。
而這一切,都因爲風雨。
那個和自己同父異母的風雨,那個如今在聖龍如日中天、受到萬民敬仰的風雨,那個輕而易舉便獲取了表妹雲明月的芳心的風雨,那個指使縱容高手對自己的弟弟下了如此毒手的風雨。
一想到這裡,風雪的心中便不由噴發出仇恨的火焰。
但是面對風天華,風雪並沒有述說這一切,即是出於自尊,也是出於長遠的謀略。
“我來這裡和你一樣,是爲了保衛我們的家園!”
風雪微笑着,掩飾了心中的真實,同時還向風天華出示了一枚金晃晃的令牌。
“天子金牌!”
風天華大吃一驚,作爲代表西北定涼侯出征的風雨軍統帥,年輕的都尉雖然在聯軍中的職位不高,但是地位卻不低,因此見到過代表着聖龍帝國最高權威的“天子金牌”——這是唯有帝國九五至尊方纔能夠頒發的令牌,一般都是由天子的親信所持,見牌如見君,任何違抗“天子令牌”的行爲,都猶如犯了誅殺九族的大逆之罪。
所以,當風天華見到這枚令牌的時候,不由立即跪了下來,口呼“萬歲”,心中卻不免有些奇怪,素來和聖龍皇室有着糾纏不清的過節的風雲世家的嫡系子孫,什麼時候竟然成爲天子的近臣。
“免禮平身!”
這個時候,風雪則急忙阻止了風天華的行動,示意對方跟隨自己來到了摒棄左右的偏僻之處,方纔正色的下令道:“天子口喻,燕家軍大將朱全勾結呼蘭,十惡不赦,特命風雨軍都尉風天華率部平叛,不得有誤!”
“什麼!”
風天華不由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望着風雪。
“這乃是天子詔令,天華,你還不快接旨!”
風雪緊緊的注視着同族的兄弟,步步進逼的喝令道。
“萬萬不可!姑且不論朱全是否反叛,如今呼蘭大軍尾隨追擊,形勢已經十分危急,如果由風雨軍貿然出手對付,勢必會造成人心慌亂,甚至引起各路諸侯兵馬的相互殺戮,聯軍分崩離析,神州也將生靈塗炭,還望您向天子諫言啊!”
風天華動容的說道,雙目之中急切的期望着風雪能夠聽取自己的意見,並且轉達給當今天子。
“天華!天子乃九五至尊,身爲人臣自當無條件服從,更何況朱全乃是呼蘭的內應,滋事題大,如果不盡早根除,則後果不堪設想!”
風雪卻毫不爲之所動,反而催促了起來。
“不行!正因爲滋事題大,所以必須謹慎處置,至少也不能夠在眼下貿然行事!更何況,如此大事,也應該由西路軍統帥上官明鏡大人親自交待下官纔對!”
風天華也挺直了腰板,針鋒相對的說道。
“上官大人已經知曉,但是朱全的耳目始終跟隨左右,不便向你說明罷了!總之,你到底是聽不聽命!”
風雪的聲音透出了凜冽的寒意。
“當日風侯讓天華統軍,特意交待此次北伐乃是爲了保家衛國、收復河山,因此必須以大局爲重!無論朱全是否勾結呼蘭,天華都不能夠在此刻妄動刀兵,致西路軍十五萬大軍的生死安危於不顧!”
風天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抗命——和傳統的聖龍軍團不同,在風雨軍中,早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江山爲重的思想,對於皇命的權威倒是並沒有如何看重,此刻唯一讓風天華有些猶豫的是,這番爭執恐怕會影響到了自己和風雪的交情,然而確實如風雪所說的滋事題大,風天華也不得不堅持住自己的立場。
“好,好,好……”
風雪大笑着背轉身,彷彿氣憤已極,然而就在風天華臉上流露出抱歉的神情,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拍一下對方的肩膀,緩和一下目前的氣氛時,卻見風雪的手掌自身前驀然向後反轉擊出,重重的擊在了風天華的身上。
鮮血,如同雨水般的噴出。
踉蹌後退,滿身猩紅的風天華,怒睜着血紅的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和遭遇背叛的傷心,嘶啞着嗓子,虛弱的喝問道:“爲什麼?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
風雪冷笑了一聲:“如果是別人,我的理由便是你違抗了天子的詔令,乃是十惡不赦的忤逆大罪,但是對於你,我的好兄弟,我還是實話實說也算是照顧你我之間曾經的友情——因爲我要毀了風雨。如果你剛纔乖乖聽話,則風雨軍將要面臨同室操戈、破壞聯盟、引狼入室的罪名,但是你卻可以保全性命;可惜你太聰明瞭,沒辦法,唯有我來扮演你,替你去執行這個天子的詔令,誅殺叛逆的朱全,反正有了這張天下無雙的易容人皮,再加上我對你這麼多年的認識和了解,不會有任何人產生懷疑!”
說着,風雪往自己的臉上一抹,頓時顯現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風天華,只聽他繼續咬牙切齒的說道:“相信,到時候天下人都會認爲那位偉大的風侯,爲了替愛將報殺妻之仇,終於拋棄了他一向虛僞的面目,不顧大局,成爲神州的千古罪人,而你,很可惜,也將因爲自己的聰明而付出代價!不過,我會給你留一條全屍,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你……,你怎能如此做,你這樣的做法,將會讓神州中原萬劫不復的!”
萬萬沒有想到自小的好友居然會如此做,風天華無比痛心的說道。這實在是一個無比毒辣的計謀,有了風雪扮演自己,再加上風雨軍將士和燕家軍之間的宿仇,幾乎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成功的事情,風天華彷彿已經看到了那血流成河的慘劇就在眼前展現。
“閉嘴!什麼神州中原,這和我無關!”
人皮面具十分精緻,以至於風雪的神色依舊那麼真切,在猙獰中被仇恨左右一切的年輕人正在瘋狂的咆哮:“我要讓風雨完蛋,身敗名裂,徹底的完蛋!”
話音未落,不等風天華再次開口,風雪便抽出了身邊的長劍,擊向了倒在地上血泊中的幼年玩伴。
在出鞘的清吟中,展現的是兩道劍光。
一道凌厲,帶着勢不罷休的殺氣,還有那前方縱然千軍萬馬,縱然刀山火海,也決不回頭勇往直前的執著。
另一道孤傲,有着即便是十面埋伏,即便兵敗垓下,也要力拔山兮、傲睨天下的霸氣,寧可玉碎不爲瓦全。
同樣的風雲世家年輕俊傑,同樣的風雲世家家傳絕技,這一招名動天下的“鳳舞九天”在同一時刻同一空間被襲擊者和被襲擊者同時施展。
風天華的臉上是痛苦,還有堅決。他痛苦風雪的變化,他堅決不計一切代價也要阻止陰謀的發生。
風雪的臉上卻是微笑,還有從容。他早就料準了以風天華的性格一定會孤注一擲,所以他也毫不留情的上來便施展殺手絕招“鳳舞九天”。
他毫不懷疑自己的勝利,因爲自己偷襲成功在先,這一招“鳳舞九天”又是自己傳給了風天華的,實在沒有道理不會擊敗對手。
可惜,事實總是令人難以預料。
一把長槍隔開了風雪的劍。
一柄短戟襲向了風雪的要害。
劇烈的金屬撞擊聲中,風雪狼狽的後退,臉色蒼白的狠狠望着半道殺出、阻止了自己行動的不速之客。
一名一身青衫手持一杆銀槍的大漢。
一位一身白袍彷彿翩翩公子的青年。
“血衣衛?”
風雪沉聲喝道,語氣與其說是不安倒不如說是憤怒和震驚。
“斷刀”鍾進、“銀槍”趙平、“快劍”東方玉和“無戟”方白塵,一向是赫赫有名的血衣衛四大高手,負責着風雨的安全,卻沒有想到此刻竟然一下子出現了其中的兩個——“銀槍”趙平、“無戟”方白塵。
血衣衛四大高手,絕非泛泛之輩,更何況風雪敏銳的感覺到正有十多個訓練有素的高手,從四面八方迅速依託附近的環境隱蔽的向這裡聚攏,隱然形成了一個包圍圈;而遠處也傳來了兵馬的喧譁,應該是軍中的戰士聽到了剛纔的打鬥聞聲尋來。
“哼,來日討教!”
意識到今天已經註定徒勞無功的風雪,非常果斷的選擇了撤退。
“不要追了!畢竟他是主公的弟弟!”
手持短戟仿若濁世公子的方白塵,上前一步阻止了想要追擊的趙平,回首望向受傷的風天華,恭敬的施了一禮:“方某救援來遲,還望風都尉見諒!”
“不敢,多謝兩位相救之恩!”
風天華急忙掙扎着回禮,雖然趙平和方白塵都僅僅是沒有官銜的護衛,然而他們都是風雨身邊的人,因此年輕的都尉絲毫不敢怠慢,同時心中也不無疑惑,爲何竟然有這樣的高手前來保護自己。
“都尉不要奇怪!”
彷彿洞悉風天華的內心,卻見方白塵微笑着,一邊上前一步伸出手來渡過真氣爲風天華療傷,一邊則解釋道:“鑑於曾經的教訓,血衣衛已經作了很大的變革,對於校尉以上的軍官,都專門設置了高手加以護衛!至於我和趙兄,乃是因爲此次都尉作爲風侯的北伐先遣軍統帥,肩負重任關係重大,因此由風侯親自下令調來,專門負責都尉的安全!”
“是啊,沒想到那廝居然說打就打,我和方兄弟救援不及,都尉您沒事吧?”
一旁的趙平也開口說道,只是此人不像方白塵,顯然並沒有改去出身江湖的習氣,話語中少了客套的敬辭,卻平添了幾分直爽。
“天華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風侯如此眷顧,還要勞累兩位大人親自前來護衛,實在愧不敢當!”
雖然血衣衛派人保護軍中的高級將領,乃是因爲在涼城決戰的時候,敵方的刺客出手襲擊了不少風雨軍的將領,包括定涼侯自己,而且軍中大將、青龍軍統領白起還因此受傷差點誤了大事,所以方纔有這樣的舉措,但是如今聽說了風雨居然將貼身護衛調給自己的時候,風天華心中還是不由一陣感動,轉而有些受寵若驚的惶恐。
“哈哈,都尉何必客套!”
個性爽朗的趙平未等方白塵開口,便大笑了起來:“說來趙某實在也很佩服都尉,打仗厲害,戰歌也寫得好,而且見識不凡又對風侯這般忠心,居然還敢違抗天子的詔令,難怪令風侯如此器重!”
“哪裡,趙大人言重了!”
風天華心中一驚,沒想到趙平兩人已經完全知曉了自己和風雪之間的談話,由此可知他們必然是始終都跟隨自己左右,自己的一言一行必然是被他們探悉無遺;再一想到自己出身風雲世家的事情既然連風雪也知道了,想必這無孔不入的血衣衛也絕不可能沒有半點察覺,幸而自己對定涼侯忠心耿耿並無二心,否則還真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
想到這裡,在戰場上絲毫勇猛無畏的戰將,頓時感覺到了背上已經涼颼颼的一片。
“都尉,此事既然已經暫告一個段落,我等不便現身,就此別過,保重!”
正當風天華胡思亂想,已經運氣完畢的方白塵縮回了手,輕輕的咳嗽一下,和風天華打了一聲招呼,便連同趙平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地上的那灘血跡,還真的如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都尉,您沒事吧?”
聞聲趕來的士兵,很快出現在風天華的周圍。
“哦……,沒事!”
風天華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氣,強忍住受傷的疼痛,以及被好友襲擊的哀傷,振作了起來,下令戰士們各自迴歸崗位。
遠方的天空,因爲大雨過後而開始明亮,但是雲層依舊很厚,密密的遮掩住了太陽的光輝,讓整個平野都籠罩在陰沉之中。
風天華的心情也同樣如此。
敵人的追擊令人擔憂,而更爲令人憂心的,則是聯軍內部的勾心鬥角、矛盾重重。如此下去,天知道是否還沒有等到敵人的進攻,便崩潰在自家人的相互計謀之下?
戰爭,正在充滿着變數的迷霧中前行,風天華自覺到十分的頭疼,這些遠遠超出軍事範疇的政治因素,正在左右着最後的結局,以至於讓人根本無法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