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出大事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還是三月初五,滿剌加風和日麗,東南風徐徐地吹過這座南海的西大門。
港外一處海灘上,沙灘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晃眼,中間擺着一張躺椅,一個穿着短袖汗衫和短大褲衩的男子躺在上,臉上蓋着一頂草帽,頭上還撐着一頂遮陽傘,遮着了大半個身子。
旁邊桌子上放着幾個椰子,全部被敲開一道口子,插着一根草杆管子。
還有芒果、火龍果等好幾種熱帶水果。再旁邊就是一套茶具,泡了一壺茶,擺着兩個茶杯。
離躺椅十來米遠,是亂石堆,剛好圍成一個半月形的水潭,一根竹竿根部插在石縫裡,大半截伸出空中,垂下絲線魚鉤在水裡,一根浮標浮在水面上,隨着海風吹動波瀾,微微晃動着。
宋應昌戴着一頂草帽,一身綢布白短袖汗衫和短褲,蹬着一雙木屐拖鞋,巴拉巴拉地走到了沙灘上。
此時的他,可以跟宋朝叫及時雨的家門媲美,也能叫黑麪郎君。
他把拖鞋丟到一邊,光着腳踩着沙子,繞過躺椅,來到亂石堆裡,盯着釣竿看了一會,突然喊道:“魚上鉤了!”
躺在躺椅上的人身子一彈,整個人從椅子上飛了起來,一路旋風往亂石堆跑,邊跑邊喊:“不準搶我的魚!”
“同安伯,沒人搶你的魚。”
“宋府尊,你堂堂三寶府知府,不在滿剌加城,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我修了半年的城池,做了半年的牛馬,你總要讓我來休息一下吧,同安伯!”
俞大猷提起魚竿,一條兩指寬的魚從水裡飛了出來,他一伸手穩穩抓住,丟到旁邊半浸在水裡的竹簍裡。
“不要叫我同安伯,彆扭。”
“呵呵,俞龍戚虎,戚元敬成了豐寧侯,你心裡彆扭?”
俞大猷沒有出聲,繼續給魚鉤上誘餌。
看着他臉上的憤然,宋應昌繼續說道:“聽說俺答汗死了,蒙古右翼羣羊無首,怎麼擋得住一隻老虎呢?
想必用不了多久,戚元敬就要趕上梅林公,要封縣公,以後,他可就是武將勳貴的翹首領袖了。”
俞大猷把上好誘餌的魚鉤往水一甩,憤然地說道:“這裡的人奸猾,這裡的魚也他孃的奸猾!
老子廢了半天勁,上鉤的魚全是傻乎乎的小魚。”
宋應昌嘿嘿一笑,“同安伯,怎麼今天有興致在這裡釣魚?”
俞大猷甕聲答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裡能把人熱死,還寒江雪,這裡沒雪的,同安伯。”
俞大猷把魚竿插在石縫裡,起身離開,往躺椅走去。
“妖秀!今天出門沒看黃曆,遇到一隻蒼蠅,圍在你耳邊嗡嗡,煩死了!”
他彎腰撿起沙子上的草帽,往躺椅一躺,把草帽蓋在臉上。
宋應昌走到跟前,揮揮手,從不遠處樹蔭裡鑽出一人,舉着一把帆布折翼椅,擺到宋應昌跟前。
“宋知府,請坐。”
“好,你下去吧。”
“是。”
親兵一溜煙走了,躲回樹蔭底下納涼去了。
宋應昌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水,又端起桌子上的一個椰子,就着草杆吸管,呼呼地吸了起來。
“這椰子水不錯,就是沒有冰鎮。”
“冰鎮的沒有,加尿的要不要?”俞大猷沒好氣地說道,“快說,有什麼屁事!”
“前日鬧瘟疫,修城的亞齊戰俘死了三四百口,人手一下子缺了,所以我就無事不登三寶殿。”
俞大猷把草帽拿開,盯着宋應昌,“滿剌加鬧時疫,我聽說過,好像是從亞齊戰俘營裡開始的。老宋,你該不會是爲了防疫把那些戰俘都埋了吧。”
宋應昌臉更黑了,“說什麼話!我學得是儒家經義,不是法家暴虐之說。”
“屁話,你們這些讀書人,心黑起來,山裡的黑熊都要甘拜下風。
亞齊戰俘怎麼死的我不管,但你問我要人,是不是找錯了,張世臣帶着兵在南島打亞齊人,要戰俘,你找他啊。”
“虛江兄,你也知道福安伯在南島,戰俘總得用水師的船運過來啊,總不能叫他們游過來吧。”
“遊唄,海峽才幾十裡,多吃幾口飯,多拜拜菩薩,應該能游過來。”
現在大明測繪局把大巽他羣島叫做炎州羣島,蘇門答臘島叫做炎南島,把爪哇島叫做炎中島,加裡曼丹島(婆羅洲)叫做炎北島,蘇拉威西島叫做炎東島。
馬來半島就叫三寶府。
安南盡復,胡宗憲調回京師,南海宣慰使司撤銷,於是朱翊鈞下令成立炎州宣慰使司,任命俞大猷爲宣慰使,張元勳和宋應昌爲副使。
目前炎州只有三寶府一地,下轄龍口、滿剌加兩縣。
有時候大家又把炎州四島簡稱爲南島、北島、中島和東島。
俞大猷開完玩笑,說起正事,“張世臣在南島剿除亞齊國已經半年了,破城二十一座,運回來戰俘有上萬人.
我的宋知府,你省着點用行嗎?”
“不是我不省着用,是工期緊,你們一天到晚在催,恨不得明天就把龍口和滿剌加城池,還有港口全部修好,我只能叫他們日夜趕工了。
還有這些亞齊人,真是的,都被打成孫子了,還七個不忿六個不平,見誰都要瞪幾眼,恨不得把你瞪死。
不服管,監工們只好略施薄懲。虛江兄,你也知道這個鬼地方,受傷流血,蠅蚊呼呼就圍過來,完了,麻煩了,十條命去掉了七八條。”
俞大猷打斷了宋應昌的喋喋不休,“好了,桐岡老弟,不要跟我扯這些,你要多少船?”
“四艘。我去信問過,張將軍又抓了四千戰俘,不過他那邊在修炎蘭城,也需要人手,只能分兩千戰俘給我。
四艘船擠一擠,路又不遠,能運過來。”
俞大猷仰着頭想了想,“船隻有點緊張啊。”
“怎麼又緊張了?”
“葡萄牙人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道,左營主力不能動,隨時應戰。”
去年萊昂帶着只剩下四分之一的使節團回到滿剌加,隨行的還有不到三百名從壕鏡驅除的葡萄人。
爲什麼只剩這點人?
使節團的人有大半人,如馬克西安一樣留在了大明。
他們萬里迢迢到亞洲,也是爲了掙錢。
大明的銀圓更香。
還有如曼努埃拉等人,忙着掙錢去了,早就離開了使節團。
只有如傳教士弗朗西斯這樣什麼都沒撈到的,滿腹怨恨地離開這個充滿異教徒的邪惡國家。
壕鏡裡的葡萄人不止四百人,只是部分因爲犯罪被廣東官府抓了,還有部分無罪的,思前想後,還是願意留在大明。
滿剌加被攻破,被俘的葡萄牙人有兩千多人,全部交給萊昂,然後又塞給他六艘胡亂修補一下的葡萄牙帆船,讓他們自己回果阿。
萊昂那個惆悵,自己出趟遠差,回來家被偷了,還得會灰溜溜地坐着破船,遠渡大海回千里之外的果阿。
鬱悶啊!
俞大猷和張元勳送走了萊昂的船隊之後,知道葡萄牙人肯定要回來報復。
如此重商的西夷人,失去這麼重要的中轉港口,還有這麼大一塊市場和香料產地,不搶回來怎麼甘心呢?
於是兩人做好了分工。
張元勳帶着部分陸戰營去南島,攻打亞齊國。
俞大猷帶着南海水師左營主力在滿剌加,隨時應戰。
“除了應戰,左營還要分出部分水師,響應張世臣在南島的戰事,確保他的糧道安全。”
聽到這裡,宋應昌氣不打一處來,破口罵道,“你說這個亞齊國,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以前的滿剌加人,他打;西夷葡萄人,他也打。現在我們大明好聲好氣地跟他和談,他直接把派去的滿剌加使者殺了。
瘋了嗎?誰都打,他們眼裡自己是天下第一嗎?”
俞大猷悠悠地說道:“人家有種,見誰都不服氣。上一次這麼有種的還是俺答汗的長子辛愛,現在墳頭草都一丈高了。”
“瑪德,我就說這些人腦子有毛病!
巴掌大的地方,還在海島上,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還敢滿世界找打!算了,不說它了。你船隻緊張,哪裡還用船?”
“測繪局的人要勘探炎東島東面海域,右軍都督府直接下軍令,叫我配合。老宋,你說我敢不配合嗎?
他們組成了三支勘探隊,炎中島南邊海域爲南路,炎中島和炎東島之間海域爲中路,炎東島和蘇祿島之間海域爲北路。
一路要去了我五艘吳淞船,都是一千噸的主力船。三路就是十五艘,老宋,你說老子有幾艘一千噸的主力船?”
宋應昌跺着腳說道:“這種破事甩給朱雀水師啊。
十艘乙級戰列艦,還有一堆的護航艦和巡航艦,天天在炎東島、蘇祿島一帶來回地溜達,跟個街溜子一樣,把這破事甩給他們啊!”
“老宋,人家有正事!雖然打了兩次西班牙人船隊,可架不住人家今年還可能派船來了。朱雀水師要等着他們。”
“屁話,西班牙人人傻船多嗎?被端了兩次,還沒得個教訓?”
“老宋,蘇祿島離艮洲太遠了,來回一趟得一年,路上再出點事耽擱,兩三年也說得過去。兩年船沒回去,說不定西班牙人還要特意派一支船隊過來,看個究竟。”
“這他孃的得打到什麼時候?”
“李超帶着青龍水師東征艮洲巽洲,這會應該快到艮洲。他要是把西班牙人在艮巽洲的窩給端了,斷了根,朱雀水師就能放開雙手。
不過人家也有其它要事。炎東、炎中兩島,他孃的就是海盜窩,朱雀水師這一年也在忙着打那裡的海盜。
忙。
再說了,人家是直屬右軍都督府的戰略水師,南海水師根本管不到它。我也指揮不動人家。”
俞大猷雙手一攤。
宋應昌臉更黑了,“不行,不管如何你都得給我湊四艘船,能擠五百人的船,就用兩天。”
俞大猷想了想,“過兩天崑崙島那邊會過來一支商隊,一千噸的武裝商船應該有六艘,我出面,找他們調劑一下,借四艘船用兩天。
你們三寶府寶貝多,勻點給他們做好處,他們對上面有了交代,大家都好!”
宋應昌想了想,“好!你同安伯的面子,南海跑船的都得認。你出面,那肯定沒問題。
等我回去,在倉庫掃一掃,看看有什麼東西能拿得出手。”
一位親兵飛奔過來,“將軍,將軍!”
俞大猷轉頭問道:“什麼事?”
“檳榔嶼升起黑煙了!”
俞大猷猛地站起來,宋應昌也大吃一驚,跟着站起來。
南海水師左營在炎南島西端的韋島,以及三寶府的普吉島和檳榔嶼設置了警戒哨,看到西夷船隊就升起黑煙。
現在英國還在北海當海盜,尼德蘭人一般只集合三五艘船來跑貿易,西班牙人忙着在新大陸挖銀子。
這邊目前能組織船隊奔東來的,只有葡萄牙人。
“幾股?”
“五股黑煙!”
五股黑煙,意味着來船在五十艘以上,葡萄牙人下血本了。
俞大猷右手摸了摸曬得滾燙的髮髻,狠狠地說道:“塞林木,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