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在勤政堂裡看吏部、光祿寺聯袂上疏的《隆慶三年大明中樞地方官制》。
花了一個多小時,朱翊鈞看完了整份上疏,最後部分是內閣的票擬,“可行。”
前面部分是確定官階。
按照此前商議的,大明新官階定爲十八階,自正從一品榮祿/光祿大夫以下,分資德/正奉、正議大中、中順朝請、奉議奉直大夫,再分承德承務、承事從仕、迪功修職、登仕將仕郎。
官階是發放俸祿的標準。
從理論上說,你的官階高,即使擔任同一官職,你拿到的俸祿會比官階低的同僚要高。
朱翊鈞翻到後面,想再看看內閣和吏部、戶部最後議定,到底給大明官員調薪多少。
什麼?
才這麼點錢?
太祖皇帝是打發叫花子,你們這好到哪裡去了?
太祖規定的月俸爲祿米,正一品八十七石,每一階遞減十三石,至正三品爲三十五石。
然後從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從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從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從六品八石。
正七品至從九品每一階遞減五斗,至從九品爲五石。
到了成祖皇帝,他爲了修築北京城,打起官員俸祿的主意,宣佈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鈔;三四品米鈔各半;五六品米六鈔四;七八品米八鈔二。
米要從南方漕運過來,寶鈔只需要印就好了。
這一對吝嗇父子,直接把大明官吏的俸祿幹成了歷朝歷代的地板價。
從上疏裡看得出,張居正代表吏部希望給天下官吏們多加俸祿。
高拱代表戶部希望天下官吏自帶乾糧,爲大明中興做貢獻。
立場不同,給的意見也不同,朱翊鈞能理解。
雙方爭來爭去,只是把此前的俸祿加了一半,如正一品一百三十石,其中折銀圓六十圓。然後津貼只是俸祿的一半。
看上增加了不少,可是你再對比一下宋朝的俸祿。
宋朝的俸祿,正從一品月俸三百貫,衣賜綾四十匹、絹六十匹、羅一匹、綿一百兩,祿粟一百石。
正從二品月俸二百貫,衣賜綾二十匹、絹三十匹、棉五十兩,祿粟一百石。
除此之外還有僕人的衣糧各七十人,每月薪(柴草)一千二百束,每年炭一千六百秤,鹽七石等。
七品的縣令、錄事參軍,每月料錢十五貫、米麥四石;八品的主簿、縣尉,每月料錢十二貫和米麥三石。
對比宋朝的俸祿,大明官吏的俸祿,真是聞者落淚,聽着傷心。
不僅如此,大明官吏這微薄的俸祿,還要包括聘請幕僚僕人,迎來送往的費用。
不貪能行嗎?
不貪只能被活活餓死!
什麼?
你說中了進士有人帶着田地投獻,可以發家致富。
呵呵,你想多了。
嘉靖二十四年頌布的最新《優免則例》,詳細規定了各級官員、進士舉人們的優免。
京官一品免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
二品免糧二十四石、人丁二十四丁。
優免數額依次往下降低,一直降低到九品官,免糧六石,人丁六丁。
外省官員減半。
教官、監生、舉人、生員各免糧二石、人丁二丁。正常退休官員按對應品級免十分之七。
《優免則例》還明文規定,優免只免雜役,不免正役和賦稅。
比如正一品京官免糧三十石,算下來是免除一千畝田地攤派下的徭役,但這一千畝田地的賦稅照樣要繳納。
大明從來就不存在對官紳田地賦稅也減免之說。
太祖和成祖兩位皇帝,這麼摳門的人,正經俸祿都摳摳索索,能讓你們在其它方面佔到大便宜?
你中試當官,鄉親們踊躍投獻掛靠,不是躲避賦稅,那玩意只要在魚鱗冊就沒法躲的。鄉親們掛靠,躲的是雜役,也就是衙門的亂攤派。
正役賦稅只會讓你窮,吃不飽飯;亂攤派的雜役雜捐,會讓你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朱翊鈞在西苑給皇爺爺嘉靖帝當“仙童”時,接觸到大明財稅資料,目睹過身兼大明總會計師的皇爺爺年底覈銷的十三省和六部賬目信息,當時只有一個念頭。
大明財稅是個渣,它喵的比村頭代銷店還要粗糙奔放。
太祖皇帝制定它時,只想着收田賦,不考慮商稅。
定俸祿時,只想着省錢,從不考慮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正常運行,需要多少成本。
官員拿着微薄的俸祿,前肚皮貼後背心地爲大明做貢獻,然後各級官衙的一切運作費用,朝廷大部分叫你自己包乾下來。
前宋各級衙門好歹還有官職田,大明衙門就全靠向百姓們攤派雜役雜捐。
屬於大明各級衙門自己收稅自己花,無疑是讓狼牧羊。
大小官員、胥吏、雜役上下其手,然後縉紳世家內外勾結,一層層往百姓頭上攤派下去。
搞得後來,官府攤派的雜役是賦稅正役的十幾倍、幾十倍,十分恐怖,分分鐘叫你傾家蕩產。
中試做官,能免得就是這些亂攤派的雜役雜捐,投獻掛靠的鄉親免得也是這一部分。
可爲什麼孔家、徐家還霸佔了那麼多田地?真要是按照優免則例執行,繳納賦稅都要交死他們。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實際中地方縉紳們免除的範圍越來越大,爲什麼?
因爲這出現一個悖論。
官府這種亂攤派,大部分是不符合律法的,裡面沒有幾件是清白經得起查。縉紳都是進士舉人,當過官,懂得這些道理,同時還有同窗同門等官場關係。
當地官府敢爲難他們,這些人就會跟你把這些道理講清楚,告你魚肉百姓,苛毒鄉里。
於是官府看碟下菜,對於縉紳這些官戶,他們特別講道理,打着“朝廷優免”的旗號,免徵或少徵雜役攤派。
地方世家豪族,扶植族中後輩拼命讀書,科舉中試,圖的就是能講道理的“權力”。
再後來,縉紳豪族們會通過各種手段,比如與縣官和胥吏勾結,隱匿田地人口,直接不服正役、不交賦稅。
於是大部分的攤派雜役,以及部分賦稅正役,都集中在名下沒有幾畝地的貧農百姓頭上。
很快地方會出現了大範圍的貧農百姓逃亡。
種地早晚被攤派賦稅給逼死,逃走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貧農百姓逃亡之後,縉紳世家們堂而皇之地佔有他們廢棄的田地,然後勾結官府胥吏,隱匿田地,把攤派和賦稅轉嫁到其他有田還在堅持的百姓頭上,於是引起更多的貧民逃亡。
一切的根源,大明財稅系統是個渣!
自己要規範和完善大明財稅系統,首先就從官吏俸祿、津貼,以及各級官府運作費用開始。
朱翊鈞想了想,提起硃筆,在俸祿和津貼上做了修改。
正一品俸祿加到每月二百圓,祿米一百石。一階減二十圓,祿米十石。至從三品月俸一百圓,祿米五十石。
然後正四品月俸九十圓,祿米四十石。一階減月俸十圓,祿米五石。至從七品月俸銀圓二十圓,祿米五石。
正八品月俸銀圓十六圓,祿米四石;從八品十四圓,祿米三石五斗;正九品月俸銀圓十二圓,祿米三石。
大明基層公務員,入品月俸十圓,祿米二石五斗;未入品月俸八圓,祿米兩石。
不分京官外官,吏部定你什麼官階就按例發多少俸祿。
官階從未入品到正八品,三年一轉,考成合格遷一階。也就是你從月俸十圓想拿到月俸四十圓,正常情況下需要熬十五年。
普通吏員,熬到正八品就到頭。
從八品以上才叫官員,普通進士入仕也是從八品起步。
三年一轉,但正常情況下,轉到正六品也就到頭了。
也就是說你萬幸做了官,熬資歷也只能熬到正六品到頭。
從五品以上的官階,需要官職帶動官階,必須有職位上的突破,才能讓官階更上一層樓。
津貼以具體職位來定,外官比京官高,上縣官員比中縣高,中縣比平縣高。
太祖皇帝對天下州縣分類,稅收高的州、縣爲繁,稅收低的州、縣爲簡。
朱翊鈞改爲繁、簡、邊、要。
“繁”是人口多、工商業發達,行政事務繁多;“簡”是普通府縣;“邊”是地處邊陲,或通商互市口岸,或治內有改土歸流;“要”是地處要道,位置重要。
繁、邊、要三字全佔,或佔兩個字的,都是上府縣。
繁、邊、要三字佔一個字的,是中府縣。
最慘的是隻佔一個簡字的,那就是平府縣。
俸祿加津貼,算下來讓一個未入品的小吏,能在當地養活一家三五口。
正從九品能在當地讓一家老小衣食無憂,略有小余。
正從八品小富。
要想讓馬兒跑得快,你至少得讓他吃飽了。
至於他會不會偷吃夜草,那是另外一回事,有其它的制度律法去管束他。你不能因噎廢食,因爲官吏會偷吃夜草就不給他吃飽。
刷刷寫下來,上疏空餘白地不夠寫。
“祁言!”
“殿下,奴婢在!”
“裁幾張白紙來,孤今天才思如泉涌,擋都擋不住,今天孤要寫個痛快!”
祁言馬上去裁了白紙,貼接在上疏,朱翊鈞繼續揮毫寫。
“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新制中,官職以授任事者,官階以酬其任事。
此乃大明官制條例原則要典。
故閣老授正二品官階,六部尚書、諸寺正卿授從二品官階,左侍郎、左少卿授正三品,各部寺僅一員,爲尚書正卿首要佐官。
右侍郎、右少卿授從三品,各部寺兩到三名。各司郎中授正從四品。副職員外郎授正從五品.
地方巡撫授正三品,布政使、按察使、兵備使授從三品。順天、應天府尹同巡撫,授正三品。
上府知府授正四品,中府知府授從四品,平府知府授正五品。上縣知縣授正六品、中縣知縣授從六品,平縣知縣授正七品”
朱翊鈞下筆如有神,越寫越多。
大明新官制他心裡早就有了定計,此前他一直叫內閣和吏部、光祿寺商議,沒有出聲,就是想從不同的角度和立場去思考新官制。
百官有百官的立場,有利有弊。
自己有自己的立場,也會有利有弊。
分開思考,現在彙總在一起,對比過後,會發現內閣有些方面考慮得比自己周全。
有些真的是拘泥不化,死腦筋。
現在就是把自己的方案與內閣的方案汰劣留優,整合在一起。
“此後各級官吏嚴禁招攬幕僚以爲佐輔。官吏行公權,理公事,爲國爲民,卻私攬幕僚以輔之,公私不分,國事家事難明。”
朱翊鈞最恨官員私聘幕僚!
這明顯是公事私辦,沒有官方身份,那些幕僚十個有九個會徇私舞弊,會想方設法替東翁“搞創收”。
你缺人手,直接從體制裡面選,提拔就好了,沒看孤在各級主政衙門設了長史、主簿官職,就是給你們配了秘書長。
只要都在大明公務員這個大筐裡,我就能用制度法律約束你,跳出這個筐,我還得另想辦法,另定規章。
不行,必須禁止這種胡搞瞎搞。
“今後中樞地方官署,行編制預算。一衙一署,主官幾人,副官幾人,分設機構若干,主官副官幾員,所屬官吏幾員,皆有編制。
縣府增加編制需向布政司申報,光祿寺備案。
各省三司增加編制需向光祿寺申報。以編制爲基礎,編算人員俸祿津貼、紙張、維護等每月開支,以爲預算。
布政司按編制和預算撥款,有司審計監察”
大明官吏們,孤正式宣佈,你們上岸了,都有公務員編制,端上鐵飯碗了!
唉,真是爲你們操碎了心。
朱翊鈞刷刷寫滿了整整兩張白紙,一片硃紅色。
這份上疏硃批回去,內閣必須重新整理,把朱翊鈞的意見整理進去,再重寫一封上疏票擬。
再批覆後就明詔宣示天下,試行三五年後,稍做修改,重要部分會寫進《國律》裡,正式成爲“祖宗之法”。
朱翊鈞左手喝着水,右手輕輕地甩動着。
毛筆寫字真累,才幾千字,手腕痠痛。
再看着滿滿當當的紅字,頗有一種成就感,心情大好!
“殿下,潘師傅和工部朱尚書在南華門候召。”
“快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