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差不多的時候, 安應柳也不知遲疑了多少次了。他還記得第一回見禎娘是遠遠在園子裡見幾個侄女兒玩耍時是一起的,禎娘就在其中, 明明都是繁花嫩柳一樣的女孩子, 卻只看得見禎娘一個。

當時他沒上前, 上前了又能說什麼呢?但是偏偏掛在了心裡, 自此後日也思夜也念。這時候他才覺得柳三變‘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是個什麼情狀了。

心腹小廝染青看不得,暗暗打聽禎娘每日行蹤, 到底曉得了她常常下馬車的時候的地方。守了幾日果然遇得一回——也就是那一日了。只是這法子可一不可二,日日撞見, 不要說顧小姐如何覺得,就是底下人, 哪一個不是人精?立刻就能察覺。

見過顧小姐,安應柳只覺得解過相思,更害相思, 心心念念地越厲害。這時候他正在畫個小象, 這是一幅仕女圖。仔細看來, 其中做貴婦打扮的仕女分明是禎孃的樣子。就連指甲上的薔薇花花鈿也是安應柳在那日見到的樣子, 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

畫畫本是爲了靜心, 但是畫出來,心裡反倒更加亂了。安應柳畫到一半丟開筆去,坐下來長嘆一口氣, 還是爲着如何與嫡母左夫人說話而遲疑。這樣的遲疑旁人都不曉得是爲了什麼,只有明白前後的染青知道。

這時候他不讓旁人處置這張還差着一半的筆墨, 雖說見過禎孃的小子沒有幾個。他實在不能下筆了,也不能就丟棄了這張畫兒——既然畫了她的影子,那就是不同的了。同樣只是紙張、墨跡、顏料,但是這張畫兒在安應柳就如同佛經之於信衆,其中之味,不說也明。

然而世間情意就沒得一個對等,禎娘甚至不知有個安應柳安公子對她格外不同。或者知道了也不會動一下眉毛,不是她太過絕情。畢竟說來安應柳溫和文弱,倒是和禎孃的打算不謀而合了。只是她曉得兩個人無有緣分。

安應柳卻看不透,或者他心裡還存着一個’萬一‘,只希望真能玉成良緣,那豈不是一聲樂事?

染青妥帖歸置好那畫到一半的畫兒,道:“少爺也別這樣難爲自己了,這樣擔憂着並不是個事兒,況且這有什麼不好說的?少爺與顧小姐正是戲文裡唱的張生與崔鶯鶯呢,那個詞兒怎麼說來着——是郎才女貌!正是相配的。”

這也是染青一直出謀劃策的原因之一罷,雖說最多是爲了和少爺從小到大的情分,自然不能旁觀自家少爺平白黯然神傷。但是那要是個三不着六的,他哪裡敢攛掇着自家少爺往婚姻大事上來。

安應柳卻曉得他的婚姻大事說簡單那就是簡單,不過是一個庶出庶出的子弟罷了,將就過得去就是了。但是說複雜也是複雜,他畢竟是個國公府裡的子弟,家裡一大家子長輩,各有考量,他自己的意願是一句話也不算的。至於相配與否,也不見得重要了。

不過郎才女貌到底是真,他也想給自己鼓氣,便勉強打起精神笑着道:“張生和崔鶯鶯?真個想說你沒讀過書了!那裡頭可沒說什麼才子佳人,不過是欺世盜名的兩個罷了!男的不過是心懷不軌,女的不過是污糟佳人——哪有那般見了個外男就放肆起來的。”

說到這個他又想起禎娘冷冰冰的神色,遇到他就退開了,不見一絲慌亂,步子之間甚至就連她繡鞋尖尖也沒窺見,真個好規矩的大家閨秀!反倒是自己不成,這樣去私窺佳人,與那張生有什麼分別?

想到這裡他也是有些氣短,只得匆匆道:“罷了,這些外頭的才子佳人話本大都是窮酸文人杜撰的,哪裡曉得真正的大家小姐是什麼樣子,又哪裡明白真正的才子從來也沒那般下作。況且這出《西廂記》還算其中好的了,至少其中文字大有才氣。”

開頭染青還道自家少爺是生氣了,聽到後面知道沒事,這時候就敢接着玩笑道:“我哪裡知道什麼西鄉東鄉的,只知道里頭還有一個叫‘紅娘’的,正是她一個湊成了張生和崔鶯鶯呢!如今顧小姐身邊的丫鬟做不上‘紅娘’,也只有我來做了,只是少爺不能嫌棄我這裡不是美嬌娥。”

安應柳曉得染青看戲絕看不成全套的,只怕不曉得‘紅娘’也不只是湊成這才子佳人的媒人這樣,不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他也不欲解釋,只是沒什麼期望地道:“又哪裡能指望你?你又約不來顧小姐,人家也不會與我這個外男見面的。況且見了又如何?我只是想着要娶顧小姐,這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染青卻沒有因此無話,而是格外擺起來了,只是道:“少爺可不曉得我爲着你的事情是如何想辦法的,少爺曉得在書房裡長吁短嘆,還會畫顧小姐的畫兒,但是卻不知如何達成自己的心願。這些少爺不知的,不自然就要幫忙。”

見他言之鑿鑿,安應柳眼前一亮。他曉得染青雖是個滑頭的,但是這樣重要的事情不會消遣他,況且他向來有歪主意,說不得真得靠在他身上。於是親自替染青叫點心,然後倒茶道:“好兄弟,這一回你可直說吧,實在是心裡煎熬。若你真有主意,也是救我的命了,算是救命之恩,以後一定回報你!”

染青拿住了架勢,這才道:“我這些日子只在四太太身邊的幾個姐姐身邊轉悠了,姐姐長妹妹短的,好話是有了一籮筐,許了不知多少諾!然後又找我老孃旁敲側擊她幾個在四太太身邊的老姐妹。總算曉得了四太太打算給少爺找個甚樣的小姐,少爺的書上不是說了‘知己知彼’然後什麼來着,總之要曉得太太的打算麼!”

聽到是這樣的事情,安應柳立刻覺得沒意思了——這樣的事情其實不用打聽也有端倪的。四房裡他頭上三個哥哥,有嫡出有庶出,都已經娶了正室,這就是明擺着的參照了。他再好也越不過嫡出哥哥,然而卻不會比另外兩個庶出哥哥壞,他還有功名呢!

不過聽一聽到底是哪些也能更加有些底兒,因此他就由着染青接着道:“如今已經有了兩三個女子放在內了,探聽不到到底是誰,只知道一個家裡是做酒樓生意,有好嫁妝帶來,這個倒是實惠,將來少爺分家了也好。那些窮酸小官家的小姐也有好的,只是大多都當不起家來。”

他倒是評點起來,只是安應柳橫了他一眼,他曉得自己不該議論這些小姐的,立刻收了聲,只平鋪直敘道:“還有一個似乎是什麼舉人老爺是女兒,雖沒做官,但家裡是殷實的耕讀之家,在縣裡鄉下也有不錯的產業。說起來門當戶對,卻也不失之於落魄。最後一個是四太太孃家的親戚,也不知是哪一個,只曉得不是姓左。”

說完後他卻沒停頓道:“少爺可不能覺着我只探聽這些沒有大用——聽了這些少爺是不是覺得心思大定?這幾位小姐都比不上顧小姐呢,若是他們能入了四太太法眼,顧小姐豈不是板上釘釘。”

安應柳一面覺得有道理,一面擔憂起別的:“這樣說起來顧小姐的門第是不是又高了一些?她家雖也是生意,但我也恍惚知道場面挺大,不是一般商賈。我這樣的出身——我這樣的出身確實尷尬的緊,不然也不是這幾位小姐放在太太那裡了。”

染青卻是滿不在乎道:“憑她家有什麼場面還不是靠着府裡的庇護?不然憑着顧太太一個女人家怎麼立足?就這樣在府裡主子面前還能擺什麼譜兒?況且顧太太原還是大太太身邊的丫頭出身喱!雖然早就是良民了,但是如何能說什麼出身。”

這倒是讓安應柳的擔憂一下去了,趁着這時候心裡一股氣,他讓小廝去問左夫人今日晌後有沒有空閒,他這個做兒子的要去請安。

身爲一個已經搬到前院,每日要用功讀書的庶子,他是在不常見左夫人。只不過每隔幾日請安罷了,不過倒是少有晌後去的。不論左夫人有無詫異這個年紀最小,一慣低調省事的庶子今日晌後請安,總歸她是應下了,只等着安應柳午後過來就是。

安應柳再進正房之前再次理清了一回該如何說,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往裡去。小丫頭打簾子道:“十一爺到了!”

安應柳對着左夫人深深作了一個揖,道:“母親安好!”

兩個人本就不是親母子,也沒什麼養育上的情分,這時候卻要裝作母慈子孝。不要說安應柳心裡了,就是左夫人自己也有些膩味。這也是她常常免了幾個庶子請安的緣故之一,實在是懶得多來這樣幾遭,心裡累得慌!

等到那一套完了,左夫人才拿蓋碗撇了撇茶葉沫,道:“你今日讀書也是辛苦,聽說每日熄燈很遲?也不要熬壞了身子!咱們這樣的人家難道硬要靠着讀書出頭?雖說今歲的府試沒過,但你纔多大,在後頭呢!”

咱們這樣的人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安應柳忍不住想,他還真不知道自家是個什麼人家了。當初爺爺要是沒有臨終託付大伯不許在大伯這一輩分家,自家這時候應該是盛國公府的旁支了,那樣的出身倒是清清楚楚了。

正是因着一直在這國公府第裡住着,才讓四房上下覺得門楣高貴吧。實則來說,也是高不高低不低的。既覺得自己高貴,然而又沒人買賬,更因着如今所處,也就沒人覺得日子艱難,不去想將來的生計了。

自家三個哥哥,既不讀書,也不混武職。全都是白身就罷了,也沒人想着或者做生意,或者去幫府裡辦事,進進出出領差事——這也是許多大家族旁支子弟的出路,就是安家不是也有許多旁支這般生活的。只是三個哥哥可沒人看得上這些,安應柳有時還要憂慮將來家裡如何呢。

不過這些和如今無關,現下最打緊的是自己的婚事,於是含糊了幾句後他小心道:“兒子倒是聽了消息,說太太在爲兒子的婚事打算。最近也是勞累了太太,兒子這般大了還是辛苦您。”

左夫人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個庶子是來說這件事的,擺擺手道:“你也叫我一聲母親,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那時候你三個哥哥身上也是這般,又有什麼好說的?”

她心裡盤算,自己這個庶子只怕是想着自己挑老婆的。這也不稀奇,但凡男子難道不想找個從頭到腳合自己心意的,只是這事兒在一慣不說話的安應柳身上顯得有些不同罷了。不過左夫人是不以爲忤的,在選出幾個差不多的女孩子後,她也願意讓安應柳自個兒看一看。

左夫人說得清楚:“不過這討媳婦兒的事情到底與你有關,日後是你過日子,你有心不妨到時候自己看看,看看那家的小姐最有緣分,我與你做主了。”

這不是她真把安應柳當作親身兒子疼愛了,而是清楚這個庶子不是她的敵人罷了。安應柳再好,能越過宗法搶了兒子嫡長子的位置不成?到時候分家業他也不能比其他庶兄多得。可是他將來若是真能爲官做宰,誥命也是自己的。不只是因着自己是他的嫡母,也因着生安應柳的妾室已經亡故了。

這樣的一個兒子,對她也沒得什麼敵意,自然就是以拉攏示好爲好了。她考慮把一個孃家親戚女孩子嫁給他,也是因這個緣故啊。既然是這樣,讓他自己選個可心的又有什麼。左右她已經挑得只剩下小貓兒了,難不成他還能挑出一隻小狗兒麼!

安應柳不曉得這樣的內裡,倒是心中一喜,道:“正是這一件事,本來是不好與太太說的,但實在是實在是——也只有求太太了!我心裡已經心儀顧家小姐已久,想着她也是一位淑女,只求太太做主爲我提親。”

他自己也覺得彆扭了,真是親生母子,這樣失禮地有私下心儀之人,並直言提親,倒是沒什麼。偏生不過是庶子與嫡母罷了,既是生硬尷尬,又覺得無禮莽撞。

不過左夫人也不會爲了這個發作,真個讓她吃驚的是‘顧小姐’,她選出來的女孩子裡可沒有一個顧小姐。一下警惕起來,若真個門當戶對也就罷了,可別是個侮辱門楣的。雖然她不是個疼愛庶子的嫡母,但卻自傲於門第。

她沉住氣道:“哦,竟是這樣啊,只是這樣不清楚。這顧家小姐又是什麼人?總好說說是誰家罷,我也好仔細尋訪一番。你們年紀輕,沒經過事兒,不曉得好壞,也該有人幫着看一看。”

安應柳這才反應來自己沒說清楚,於是趕忙道:“不是別個顧家,正是常常來府上的顧太太的女兒。太太應該見過她的,她還在園子裡和玉灩玉湲她們幾個一起唸書呢!”

左夫人一下知是誰了,她實沒見過禎娘幾回。不過禎娘也是真的出挑,所以不要多想她就是記得的。她當初還同身邊的人道:“真個好女子,生的實在得人意,我也是見過美人的了,但她這樣的還是覺得沒的話來誇,她纔多大啊!只是可惜了這個身世,不然王府裡頭做娘娘又如何!”

卻不曉得被自己庶子瞧上,只怕要落到自家。不過這個人選麼,她想了想道:“你眼光倒是好得很,我見過那孩子兩回,也是愛的。不過一樣事情,她如今和玉灩玉湲她們讀書,正是平輩,你做叔叔的娶侄女兒的平輩,這是錯了輩了,有些不妥。”

安應柳心裡一沉——這樣的藉口還不如沒有呢!顧家和自家又不是真有什麼親戚關係,不過是幾個侄女兒恰好同顧小姐一起讀書罷了,這算什麼錯輩兒?這就是左夫人不樂意,因此硬是要有個說法罷了。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安應柳如何肯的,力爭道:“太太多慮了,這是幾個女孩子一同讀書罷了。外頭那些大家族裡頭多得是不同輩兒,但是年紀差不多的。因此相交的人家也差不多,多得是這樣的‘錯輩兒’結親,不會有什麼閒話的。”

左夫人自然曉得自己這個藉口站不住,她只是不願往下說罷了,畢竟扯開來也不好看。只是安應柳不肯就這樣完了,她只得道:“這也罷了,但是有另一個事情在,我不能答應這事兒。”

她素來重視的就是門第臉面,禎孃的出身她是實在不願的,將來外頭會怎麼說啊!想到這裡她乾乾脆脆道:“你也要相信顧小姐是什麼出身!她母親是丫頭出身,這就罷了。世上也有這樣脫了奴籍的好女子做了正室輔佐丈夫,生兒育女。她又不是妾室扶正的,我也沒有看不起顧太太。”

“只是,只是,你也要知顧太太偏偏原本是府上的丫頭,是服侍過你大伯母的。她家的女孩子娶進門來做家裡爺們的正頭太太,不說外頭的人怎麼看,只說府裡下面怎麼說就難聽了。我曉得顧家如今場面不錯,說句實話,只怕比母親給你說的幾家還好,顧小姐又是這樣的品貌——但是結親也不是隻看這些的!”

安應柳呆呆的,像個木頭,竟是連苦笑也不能了。愣神好久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啞着嗓子道:“太太,太太真個就沒法子了麼?我也不在乎底下人的一點流言蜚語。”

左夫人皺着眉頭,重重地拍了桌子,道:“怎麼說出這樣不懂事的話來!一個人難道只是自己?家裡的臉面、父母兄弟的體面難道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說出這樣的話,就是該打了!”

左夫人訓斥了一回,見她還是那樣子,只得思索一番,倒是有了主意。便道:“罷了罷了,怎麼有了你這個孽障!倒是還有個法子——你是真喜歡顧太太家的那個丫頭,若是不做正頭娘子也沒得妨礙,只把她聘做小妾就是。”

安應柳先是眼裡有了神采,但立刻就黯淡了下去,他倒是寧願自己沒聽過最後一番話了。他原本是已經有些死心了,只是一時受不住罷了。但是有了這一番話,他滿腦子就是納了顧小姐——但本該是‘娶’,也只能是‘娶’的呀!不然就不是唐突佳人,而是折辱佳人了!說能讓顧小姐那樣的女子做妾呢!

但是不這般,她與自己就再無緣分的了。他這時候才被點破禎孃的尷尬身世是與他絕無別的可能的了,左夫人最講究門第體面,他的父親安振國在這上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像身子沒有聽他的話了,靈魂出竅,安應柳聽到自己道:“既然是這樣,就萬望太太給操持了。”

左夫人似乎是有些滿意,點點頭道:“我是記着這件事了,不過納妾要到娶妻後頭,這個規矩不能錯。我會先與顧太太說一聲,只把這件事記起來,免得之前就把顧小姐許了出去。”

安應柳再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只能跌跌撞撞地從左夫人院子出來。唯一清楚一些的念頭就是他對不住顧小姐——心裡發誓許諾今後一定會好好對待顧小姐,不讓她因此有一點委屈!

左夫人卻是輕輕鬆鬆了,旁邊看了全部的心腹媽媽就道:“太太真個是這麼打算的?這也難了。真個顧小姐進了十一爺的屋子,讓以後的十一奶奶如何自處了,有個這樣難對付的妾室——既在府裡有根基,出身也好,還得了丈夫的意。”

這些自然和左夫人無關,這不是她親兒子,至於她的未來兒媳更犯不着爲她有什麼不忍了,即使那可能會是左夫人的孃家親戚——也不知道是多遠的親戚了,自己也沒見過一回。心腹媽媽就是這樣揣測的。

左夫人卻是搖了搖頭輕描淡寫道:“不是那般的,你想差了,這納妾的事情根本就不會成,我那‘兒子’只怕是讀書讀迂了,這才以爲會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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