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奶奶用了金絲楠木的棺材,是不是也不會腐爛?”我低聲問三叔,之所以聲音特別小,是因爲怕我奶奶聽見了。
不知道爲什麼,奶奶沒死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裡,就算是現在奶奶裝在棺材裡,我腦子裡總有一個畫面,奶奶從棺材裡出來,然後繼續和我們一起生活。
“長生,你要接受現實。奶奶走了,就不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三叔輕聲說,“我說她活着,是說她在另一個世界活着,明白嗎?”
那不也是死了嗎?我想,有人說,一個人要死三次纔算徹底死去。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在生物學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時候,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懷念他的一生,然後他在社會中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的時候,那時候他才真的死了。
“我明白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奶奶,所以她不會死第三次。”我說。
三叔點點頭:“長生很聰明。”
我想起蒲道官說的,我奶奶不能見早上的太陽,但是卻被太陽照射到,於是把這件事告訴了三叔,他挽着道髻,對這事應該在行的吧?
我把事情的經過一說完,三叔鼻子冷哼了一聲,嗤之以鼻:“那些野路子的陰陽先生,怎麼會明白你奶奶的心思?奶奶不想進那口俗不可耐的棺材,當然要自己跑出來。你想想,要是給你穿一身你不喜歡的衣服,你願意嗎?”
“我覺得可以將就。”
“奶奶不是將就的人。再說,她委屈了一輩子,我不想奶奶到最後連自己喜歡的棺材都沒有。”
“陰陽先生說,奶奶在等一個人,奶奶是在等你嗎?”
三叔想了想,擡頭對我笑了笑:“算是吧。”
我心裡有很多疑惑,這個三叔是什麼時候離家的,這麼多年怎麼不和家裡人聯繫,奶奶去世的消息是從哪兒知道的,特製的棺材爲奶奶量身打造,他提前就知道奶奶會坐着去世嗎?如果我三叔就是我奶奶要等的人,如果三叔送來的這口棺材能讓奶奶肉身不腐,那麼,奶奶就可以滿足幾年後來參加我婚禮的要求!
一想到此,我不由得後背發涼,三叔究竟是什麼身份,一切都好像在他的預料之中,又好像是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三叔……”
我鼓起勇氣要問他的身世,三叔卻在我要開口的時候問我:“長生,奶奶有沒有給你留下什麼東西?”
“沒有。”
“你這孩子說假話的時候眼睛會閃爍,就跟我小時候一樣的。”三叔伸出手來,溫涼的手摸上了我的脖子,把那塊玉拿出來。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我忘了。
“你這個態度是對的。不要告訴任何人奶奶給你留了這個東西。把它珍藏起來,當成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護,因爲這是奶奶留給你的念想。”
我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三叔不會要你的東西,你看,三叔也有。”
他從脖子上掏出一塊和我的玉一樣的東西,只不過他的玉里面有一絲血印,看起來比我這個美多了。
“好好保護它,就像保護自己的命一樣。”三叔囑咐道。
這個夜晚無比漫長,我和三叔促膝而談,從一開始的陌生到後來的慢慢熟悉,再到無話不談,他是我爹的兄弟,跟我血脈相連,陌生的感覺很快就被沖淡了。
大多是他問我的情況,問我成績,問我的生活,我要是插話問關於他的一切,他就抿着嘴淺笑說:“長生,我的世界你不懂,說了你也不明白的。”
下半夜的時候,我感到很疲倦,三叔讓我睡一會兒,我就在靈堂裡眯了一會兒,三叔精神很好,跟白天一樣,感覺他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三叔和人說話,睜開眼睛一看,三叔的對面坐着一個人,是一個女人。
三叔在說什麼我沒有聽見,但是看見那個女人,我嚇得不輕。
那不是我堂嫂嗎?
她怎麼來了這裡?
她不是和我堂哥一起去了鎮上?
我又猛地想起我跟我爹回來的時候,車門打開,我看見車後座有一個女人像是堂嫂。
而蒲道官給我打電話說,我身上附着一個女鬼。
……
難道堂嫂真的被那個紙美人附身了?
可是我怎麼也醒不過來,兩人說話的聲音在耳邊縈繞,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我急得不行,可是叫不出來,動彈不了。
過了許久,那種感覺才慢慢消失,我渾身是汗醒了過來,再看堂嫂坐過的地方,哪兒有人?
“做噩夢了吧?”三叔問我。
我搖搖頭,我感覺他是知道剛纔我看見了什麼,他不問,我也就沒說。把這個疑惑埋在了心裡。
快天亮的時候,我爹和二伯還沒有回來,我着急得很,給他們打電話,誰的都不通。
被三叔點名幫忙的人卻都來了。他們一下子涌進了院子裡,拿着墊肩和槓子來擡喪。
我說我爹和二伯還沒有回來,奶奶就要下葬?
三叔卻說,天亮之前纔有吉時,過了天亮,奶奶就會再等七天才能入土,他問我忍心讓奶奶在外面等七天嗎?忍心讓我在過年熱鬧的前夜送奶奶走嗎?
我當然無話可說,三叔帶着我在奶奶靈前磕頭,他大喊了一聲:“娘,走吧,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三叔只是一進門的時候悲傷,這時候給奶奶起喪,他臉上再也沒有難過的表情,就好像真的是要送奶奶她想去的地方。
幾個擡喪的人立刻就起棺,他們都是村裡身強力壯的漢子,但是擡着那口棺材還是非常吃力,看得出他們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每踩一步下去,軟乎的泥地上頓時就出現了一個小坑。
沒有熱鬧的鑼鼓隊,沒有鞭炮聲,也沒有孝子們的哭哭啼啼,我和三叔走在最後,三叔嘴裡低聲念着什麼,我悄悄的流淚,就這樣送奶奶最後一程。
擡棺的村民們走了一段,都大呼太累了,快要走不動了,現在還沒開始爬山他們就不行了,一會兒上山更沒有力氣。
“老太太,你生前對我們都很好,麻煩老太太讓我們緩緩氣兒!”
“老太太,你是好人,麻煩了!”
幾個擡棺的紛紛給我奶奶求情,可是那棺材依舊那麼沉。
“長生,我們給奶奶扶棺。”三叔說,然後我們一左一右扶着棺材走。
三叔比我高點兒,我感覺他不是在扶棺,而是託舉着棺材。
走了沒幾步,那幾個剛纔還在叫喚累的村民紛紛說,感覺棺材沒那麼沉了。
“老太太剛纔捨不得離家呢。”
“那是因爲這棺材上還附着兒孫們的牽掛,所以才重。”
他們議論着,我卻知道,棺材突然輕了,這一定是三叔暗中用法術的結果。
到了山頂的時候,村民們問墓坑選在哪兒,他們好立刻挖墓坑。
“不必了。我娘就安身在那裡。”
三叔用手一指,衆人大驚,那地方哪兒是人能下葬的地方?
三叔指的是一口枯井。
這口井自我記事以來就沒有出過水,村裡的大人們也說,這口井不知道乾枯了多少年,就算是下雨天,也不能蓄上水,好像下面是個無底洞似的。
自古以來誰見過把死人葬在枯井裡的?
怕是我三叔開了先河。
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人懷疑我三叔接二連三的反常,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三叔沒理會別人的議論,主意已決,指揮村民們把奶奶的大紅棺材放進去。
可是,該怎麼放才能放下去?
三叔要把奶奶葬在井裡,立着的棺材都比井口大,根本就放不進去。
有人說要不就把井口用鋤頭挖大一點,我知道三叔絕對不會同意人家來破壞這裡的一草一木,果然,三叔否決了這個建議。
不讓把井口擴大,這口棺材就沒辦法進去,村民們領教過三叔的倔強和時不時的冷漠,所以都閉上嘴巴不吱聲,杵着鋤頭站在那裡,就等我三叔發話。
“這樣,把棺材放在井口上。”我三叔思索了片刻終於說道,“我娘就葬在這裡。”
村民們面面相覷,我聽見有人竊竊私語,說井下虛空,沒水,這不是說後人是空架子沒內容嗎?也就是窮困潦倒沒出路的意思。
三叔那樣子是懶得跟那些人理論,我知道他自有他的道理,於是央求村民們幫忙,就把奶奶葬在井口上。
我知道這個舉動一定會在村裡引起軒然大波,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別的村子去,傳到鎮上去。
可三叔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指揮村民們怎麼做,很快墳墓就做好,有人問三叔,墓碑呢?
“不用墓碑。”三叔說。
大家就不理解了,該省的不省,大手大腳,不該省的卻省,一個墳墓沒有墓碑,就是這個墓沒有名頭,算個什麼事?
可三叔不以爲然,村民也知道勸說無用,做完事之後領了錢各自散去,我知道在他們看來,我三叔這個土豪,有點兒傻,不正常。
等大夥兒走後,我問三叔:“三叔,把奶奶葬在井口,是不是方便以後奶奶出來?”
三叔鬼魅的一笑:“你小子又全知道了?”
“這麼說我奶奶真的會出來參加我的婚禮?”
“奶奶說話算數,那是當然。”
“那我真的要娶一個女鬼?”
“當然。”
“我不。我以死捍衛。”
三叔看着我,那目光意味深長,他緩緩的說:“那萬一你也是鬼呢?鬼跟鬼結婚,那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