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祖父

他是個值得所有女人託付終身的好男人,但是卻只屬於祖母。可惜我晚生了許多年,他在世時,我的少不更事從來不曾發現到他有多好,或者說他在世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好男人的標準究竟是什麼,現在我終於明白,好男人就是你時隔多年想起他的平淡也會覺得溫度不變,氣度不變,讓人安心,讓人敬仰。

他是我祖母的第二任丈夫。祖母也是他第二任妻子。我是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女。他們的故事,我只想說,祖母撿了個大便宜。但是我又深切的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沒有便宜可撿,只是祖母抓住了跟他在一起的機緣,而恰好他也愛上了祖母,想要跟她成爲一家人。那時候妻子死了的他鰥居多年,而祖母也離婚許久。年輕時候的祖母獨立的個性,跟她已有結婚6年的前夫始終和不來。自以爲有點小才氣的男人,內心世界都是不可揣測的,除了這不可揣測,他們還擁有高人一等的品位和**。她知道丈夫揹着她找別的女人,據說還很相愛。所以祖母不幹了,她絕對潑辣的性格不能容忍半點背叛。那個女人,她也見過,家世姿容才學各勝她一籌。祖母想:既然你看上了她,我幹嘛還不離開?

於是萬般無奈的祖母跟她孩子的爹離了婚,他們有四個孩子,一人帶走兩個,我父親和他二弟,那時都已7歲以上了,他們願意由母親來監護。祖母便把我的父親送回簡陽老家,二叔從小身體弱,祖母把他帶在身邊照顧,又要務農又要照顧她前夫的母親——老人家總以爲祖母纔是她的兒媳婦,理所應當給她養老送終。還要去做幫工,除此之外她也有自己的工作單位。實在忙不過來,朋友給她介紹想要領養小孩的夫妻,這家人是教師出身,他們沒有孩子,二叔就跟了他們。父親跟着他的外婆住在鄉下的破舊房子裡。我父親是個很會調節生活的男子,他會喜歡各種野營生活,小時候是,現在也是。於是開始流浪生活,像一匹放歸山林的野馬,他不大回家了,野到哪裡是哪裡。

在紡織廠做工人的祖母通過介紹見到了他。當時他的母親生病,以孝爲大的他沒有辦法照顧母親,只想請個人來料理母親的起居生活。祖母那時候也正沒住房,她晚上回他的單位宿舍,給老人洗衣擦身,幫着給他兩個兒子縫縫補補,有時候還會做些饅頭飯菜給他們留着當早飯和午飯。在祖母的細心照料下他的母親身體漸漸恢復了,利索麻利的祖母,找到他談話了,她說既然你母親的病已經好了,我也幫人幫到底了,以後我就不到你家來了。他趕緊接過來說,你是個好同志,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搭夥過日子。

祖母沒有猶豫,當即做了回答,說等我把戶口簽上來就結婚。要我幫忙不?他問,祖母說你幫不上

。祖母沒讓他等多久,就上好戶口了。結婚後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因爲他有一處一套一的平房,祖母在那裡第一次接觸到他的家人,第一次瞭解到他。如果說那個房子就是讓他們走在一起的結論,這個結論也不能成立,因爲那時候祖母完全有能力讓自己分到單位的車間宿舍,因爲認識了他,一個當時從湖南調到四川來的忠於革命忠於黨、很棒的好同志。她說我不入黨也不分房,只要跟他一起搭夥過日子就好。那時的婚姻好簡單,就這麼簡單,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他用40餘年的時間,守護在祖母身邊,從來不曾離開,

以上是想起當年偶爾聽到祖母跟她的同齡老友在一起回味往昔時,拾到的隻言片語。

其實我記憶中的他,對自己是相當摳門的。一雙夏天穿的絲光襪子,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打的補丁重重疊疊,都可以充當冬天穿的呢絨襪子了,不過當然不是祖母幫他打補丁,每次見他又在補襪子,我都用觀賞的心情去遠遠仰望着,看一個很爺們的男子飛針走線,一隻腳站在地上,另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很奇怪,我對那個動作至今都戀戀不忘,也許是因爲那是個很切實的動作,像他。

祖母先還幫他買,結果買了回來送給他還捱了一頓罵,便也不再買給他了。

男人摳門起來真可以說是他們的一種愛好了,但是他們一般不會太虧待自己,一方面節省,另一方面就特別大方。勤奮好學的他從來都是手不釋卷的,他對書的佔有慾就像女人喜歡佔有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胭脂水粉一樣,永遠是必須和樂此不疲的。記得小時候常常看他手裡拎着一大摞整整齊齊的書回家——那些書在現下已經算得上是最昂貴的珍藏版了,但在當時賣得特便宜,幾毛錢就可買到甲成本的上中下三冊《紅樓夢》。全部整齊有序的列在一個大衣櫃裡,後來小姑從婆家搬來一架書櫃——據說是要賣掉的,他歡喜得把書全都搬了出來列在書架上,我也終於能夠見到那些珍貴的古典漢文學的書名,國學官修史書《資質通籤》是他最喜讀的。作者司馬光更是他所喜歡的宋代大文學家,我小時候經常聽的一個故事就是“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所以對司馬光這個人物的名字很熟悉,後來才懂得他之所以欣賞司馬光,總的來說該是一種性情上的共同點,他或許是司馬光的一個穿越時光默默關注的知己吧。

四書五經,老莊哲學,唐宋元明清,各種皇帝各種臣,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章回小說,那些著名的《戰國策》成語典故,是他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開講的開胃故事,他會挑他認爲精簡易懂的講上一頓飯的時間,你吃完,他就說完,不慢不

急,從來都如此。可是他用湖南腔調的四川話,孜孜不倦的講着不大好懂的半古文語言,對於年紀尚小的我和對此不感興趣的小姑真是對牛彈琴了。不過祖母好像全都能聽懂,因爲她知道,在她沒有來吃飯之前,那個老男人,總是一言不發的吃着飯的,祖母一來我就能感到他說話時特別的融洽氣氛。

他的每本書都用黃油布紙折成書皮包着,也用毛筆寫上墨黑書名與作者名在書背上。他的毛筆隸書寫得很棒,鋼筆小楷亦寫得傳神。書名及作者名,顯得非常整潔精簡。我從不翻看他的書,祖母說怕我把書扯壞,所以我寧肯獨自玩着各種傻里傻氣的弱智玩具,也不願拿着他的書閱讀,好多書我只見到名字,卻不敢翻閱。直到今天也隱隱的覺得是種童年時代的小小遺憾。不過有他在身邊,有時候還是讓我的童年過得有所收穫,過得不是隻知道吃跟玩。他總是會裁一堆硬紙方,寫上他端正有力的毛筆隸書,用他的音律識字法寫上很多同音不同字的方正簡體字,爲了讓我懂得音律對字法,他那天做了很多努力,說了很多話,結果還是沒能讓我明白,他的語言帶湖南腔調太濃了。很多我不認識的漢字,由於他的吐詞,讓我相當迷糊。所以童年時的我,常常會不知所以然的拿着小人書亂念一氣。也會寫一作業本的“甲骨文”。時隔多年,漸漸長成的我,一次借閱他的《紅樓夢》,發現他的書每隔三五頁即出現一些用鉛筆寫的字,譬如“揖音衣”,“奠音電”,“樊音凡”。我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音律對字法。

他買書不是在正規書店裡買,有個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小販,據他說賣的書又好又便宜,他從來沒有買到過錯字連篇的書籍,也許,那個年代的盜版書商掩蓋嚴實一點,不像現在這麼猖獗。連那個擺地攤的書販賣的也是特級的(精裝上陣的盜版),而不是三級的(赤裸裸的盜版)。價格也不貴,80年代前半期書價還沒有大幅度增長。我4歲時母親給我買了一套《兒童學古詩》,一套有四冊,雖然書已經不在了,但我記得那個價數,1元3角(冊),5元2角(套四冊)。書價本來就便宜,不用討價還價,又碰上他這樣的大買主,小販當然高興。每次一摞書,全是舊正版的文學,他總是不給到20元就拎回家了。

一個男子,一個有高雅興致的男子,他的晚年,不應該只是喜歡唱歌跳舞打太極,而應該有更多物質愛好來取悅自己,長期閱讀眼睛不花頭不暈的,多買幾本書,喜外遊垂釣的,魚竿魚餌漁網水箱,要應有盡有,愛好古玩字畫的,也不要只是在店堂裡看看就好,有閒錢的話,手裡把玩的,是你的質感。

他永遠是我最稱職的祖父,沒有人,能夠代替的祖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