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偉人在世人眼裡是種傳奇,生活在你身邊卻未必光鮮;一個人出身名門未必享受榮華,卻必然揹負聲名的負擔,甚至失去人倫的關愛。雨城時常萌生的,便是這兩種交錯的感嘆。
他從記事起,看到、聽到的總是母親的哀怨,漸漸由對父親的恐懼和陌生,演變爲排斥與反叛。父子關係彷彿陷入一種惡性循環,曦明越板起面孔地嚴厲要求、嚴苛管束,雨城越唯唯諾諾地無動於衷、冷眼旁觀,短暫的相聚常不歡而散,換來的是曦明更長久的外出不歸。對於雨城而言,“父親”就像一輪高懸的烈日,永遠可望不可即地難以走近,或者只是個標誌性符號,和生命溫暖、家庭幸福並不相干。
坐在光纖檯面餐桌旁的雨城,習慣性侷促着,全情投入到面前的幾碟小菜。
難熬的沉默中,傳來曦明不溫不火的問話:“最近在忙什麼?”
雨城胡亂應付着:“還可以。”
“張會長的事,你知道嗎?”
他不敢擡頭看父親的眼睛:“知道點……”
“我怎麼聽說跟你有關?”
雨城全身一震,乞求似得看着父親。
曦明對兒子窩囊的樣子十分惱火:“是不是你,說話!”
曦明嚴厲的語氣,令雨城反倒坦然了,他停頓幾秒鐘:“是我。”
曦明“啪”地一拍桌子,把手裡的筷子扔在雨城臉上:“你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
雨城抹了把痛楚的額頭:“我沒幹什麼,對得起總會,也對得起你。”
曦明對他一反常態的頂嘴,突然無所適從:“胡說!你對得起誰,張叔叔什麼時候虧待過你,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東西!我怎麼會有你這種兒子!”
雨城站起身,目光中竟有一絲輕蔑:“你從來也沒當我是你兒子!從小到大,你管過我多少,林家的豪宅就你一個人住着,復生的決定又是你自己。這麼多年,你心裡只有自己!這個家,我早就待夠了,這個爸,我早就叫夠了。以後您多保重,再見!”
曦明指着他的背影,頹然無力:“走了,就別回來!”
一隻畫眉鳥在樹梢間蹦跳着,將婉轉的清鳴躍進天心齋古樸的中堂。致理將思維迎進堂門,上下打量着他:“哪天走?”
“今天就走。”
致理點點頭:“你在熱姜水裡加些鹽和醋,用毛巾浸溼擰乾,敷於腰肩處。每天反覆三次,可以舒筋活血,緩解疼痛。”
思維拱手謝道:“‘神醫’名不虛傳,把人都看穿了。”
致理笑而不語,將他讓進上座,以白玉茶壺斟了一杯茗湯:“你來得正巧,嚐嚐我的專供。”
思維取過,頓覺醇香嫋嫋:“是什麼茶?”
致理緩聲道:“家鄉普洱的萬鬆茶,西雙版納漫山遍野,不過幾株野生的萬鬆古茶樹,我有幸包下兩株。”
思維細細品來,入口清甜綿綿無窮,回味餘香蕩氣迴腸,精神爲之一爽:“普洱種類繁細,有‘一寨一味’、‘一樹一品’之說,萬鬆是其中珍稀,難得天地的造化。”
“你覺得好,就帶上些。”
“虧你纔拿出來,我可就奪人所愛了。”
致理舉杯相敬,與思維對視而笑。
傍晚時分,天心齋又迎來一位貴客。
致理將兩指伸出,搭在凡學的手腕上:“脈象看,沒有大礙,只是節律偶有不齊,應是心力勞煩所致。”
“思維離職,曦明也受到牽累,我很是痛心。”凡學老道地拿捏着悲涼的表情,“兩會非常時期,下任世界儒聯主席的位置,怕要勞煩先生了。”
致理眼波一動:“您說笑了,我哪有這個本事。現在臨時接任張思維的總會副會長、軍安委副主席,都勉爲其難,換完屆就告老還鄉了。”
“不必推辭,先生德高望重,可別辜負了大家的期望。”凡學滿面春風地收回手臂,志得意滿地繫好袖口,“另外,重非這孩子年輕有爲,屈才啦!換屆後,起碼做個首都軍區司令嘛!”
致理聽着,不由得喜上眉梢:“重非不爭氣,以後還要仰仗您了。”
凡學心裡更喜:人都是有弱點的。
“等時局變化,再請你回來。”德仁說着,在思維手背上拍了拍,他拇指上一枚清澈如水的扳指,閃動着震古爍今的碧綠光芒。
思維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承蒙多年厚愛。”
“思維啊,最近在看什麼書?”德仁靠在寬大的太師椅裡,天香的夜空在他頭頂熠熠生輝。
“在讀《漢書》,竇太后寵子成禍一段。”思維輕描淡寫地回答,又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把老領導留在嘀嗒不停、無甚生氣的座鐘聲裡。
德仁將扳指在手裡把玩良久,一聲嘆息。
半個月後,天香山同樣的星空下,曦明陷入沉思。
思維的離職,如同推倒了一副多米諾骨牌,使學院派陷入全局被動,一場政治風暴愈演愈烈。積鬱已久的貫一咆哮兩會,對德仁揮拳相向,被停職審查;天行暫時免去一切職務,儒聯給的說法是“另有任用”;以烈調任軍安委總後勤部長,“明升暗降”中被奪了軍權。
曦明暗中苦笑,再算上去世的建平,淡出的重非,停職的……他現在成了真正意義的孤家寡人,政壇及軍界的地位岌岌可危,幾乎喪失了接任儒聯主席的可能性,面臨黯然退休的下場。如無意外,孟凡學將出任儒聯主席,馮國爲將擔任總會會長,連方鴻達都可能被保出來,那將是一種怎樣的局面!
初冬的寒夜總讓人感到陣陣涼意,曦明忘了毯子放在哪裡,也懶得去找,索性蜷縮起身子。他每天仍在繁忙中度過,回到家裡,四處卻沒了生氣。爲了避嫌,樊玲除了工作之外,徹底斷了聯繫。雨城再沒來過,向總會遞了辭職申請,無疑又是雪上加霜。
冬天已經來了,可春天又在哪裡。
西風將金黃的落葉,灑在蜿蜒無際的未央河畔,疊翠灣園林的枝頭花間,空餘一段霧冷霜濃的幽然。
雨城雙手扶着雕欄,面向一江寒水:“又一年了,山川都沒變,變的是我們。”
在他身旁,凝視着漸漸疏淡的流雲:“是啊,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最近還好嗎?”
沉默了會兒,輕輕舒口氣:“我想請假回老家一陣,你呢,怎麼樣?”
“你要回周鎮?”雨城考慮着什麼,忽然遲疑地問:“我也想出去走走,你看方便嗎?”
無奈地看着他:“行,求之不得。”
雨城興奮地捶了他一拳頭:“還得是兄弟,咱倆再就個伴。”
秀峰聯排別墅黯淡狹窄的空間裡,曼妮的吳儂軟語不停地啾鳴:“你妹妹離家早,是指望不上了,以後我們老了,還不得靠你。你可倒好,跟個掃地出門的人,能有什麼出路?誰不希望自家閨女找個好歸宿,林家自己都亂成一鍋粥,哪個能放心!”
她說着就流下淚來,不時瞟一眼滿臉愁容的辰長:“要說,還是人家令宇有路子,雖說老爹要退休了,可自己厲害上了,咱當初就沒看到這步呢!我前天遇見他,可還對你念念不忘、有情有義的哩。”
一直無動於衷的雪芙,猛地把行李裡的東西,連踢帶扔地歸還原地,回屋一頭栽倒在牀上。
老兩口跟在她後面攔護着,滿心歡喜得像過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