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表白”事件後,便接替了雨城的位子,當了這個全國最沒頭沒腦的主席,還是個副的。大學就像一個小社會,所不同的是,這個“社會”的全民性活動特別繁盛。爲實現將一干熱血青年牢牢把控在“忙活”中,從而無暇好勇鬥狠、調皮搗蛋之美好目的,如火如荼的各種活動,便摩肩接踵地大批量消滅着心火旺盛的莘莘學子們的業餘時間。搞活動就要有組織,班級有班委會,學校有學生會,這樣學生才能像被捉了犄角的野牛,打了吊針的病號,就此保守規矩、安心就範。牛珍愛犄角,人敬畏吊針,學生會亦由此遍佈讚譽而神秘的氣息,尤以各色主席最爲榮耀。但無論被廣大有志青年如何高看一眼,學生會及其各色人等,充其量就是無職無權無錢的“三無”機關和人員。牛角是牛之插件,協助實現被捉的目標;吊針是人之外掛,可以完成注藥的功效,學生會註定成爲校方的得力瑰寶,“打下手”亦就此成爲學生會義不容辭的根本職責與重點需要。
要說學生會真可謂一個“打下手”成災的風水寶地,其實可以理解,無論組織活動,還是學生管理,此間各種關係需要協調,多路經費需要打點,要說交給這些半大孩子,校長老師等一干大人們既不能放心,也無需放手。於是,各地蓬勃生長的學生會頂着各色光榮名義,在“打下手”的漫漫道路上,前赴後繼,你來我往,樂此不疲,過猶不及。由於習慣成自然,因爲愛屋要及烏,久而久之,甚至大人們分內之事,也樂得交給學生會各位深受器重的活躍分子去“跑腿”。
榮升學生會高官後,卻是個例外。當然,倒不是不去“跑腿”,恰恰相反,他的“跑腿”事蹟可謂空前絕後、冠耀古今,這例外在於他“跑腿”的原由不是活躍,而是老實。
由於面矮皮薄,對校領導、系主任乃至輔導員、清掃工的各類偷懶之舉,來者不拒,一包到底,以至於各色校友都爲雨城及時讓賢的英明決定交口稱讚、驚喜不已。更令人欣慰的是,戀愛首敗的學生會主席孔令宇,將滿腔怨氣傾瀉到雨城的繼任者兼好搭檔頭上,忙不迭地從院校各旮旯衚衕裡攬私活、賣人情,然後慷慨大度地交待給,並告之是領導信任、高尚責任云云。如此一來,一面是主動攬,一面是信得着,在兩面夾攻下,終成長爲“跑腿”征途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從此一騎絕塵,難望項背。
當然,本人並沒意識到他崇高的歷史地位,在他看來,學生會其實和居委會沒什麼區別,感覺自己就像一羣婆婆媽媽、默默叨叨的老太太,縈繞於校園的各個角落。現在,雙手分別拎着一隻袋子,往顧端教授家裡趕去,顧教授病退多年,平素深居簡出,據說壯年時曾因思想怪誕而倍受冷遇。如今,人們只會在每月例行的工資報表或踽踽獨行的滄桑身影裡,偶然發現他的存在,並跟周圍同伴嘲笑幾句他恓惶的樣子和狂妄的故事,時間一長,連這種嘲笑也漸漸省去。生活是前進的,舊聞往往被新聞所代替,顧教授便是這種被遺忘的舊聞,被刪除的記憶。
老家屬區位於校園東側,由於地處偏僻,向這裡發放慰問品素來被認爲是件苦差事。不是第一次來過,每次來都會感覺一絲悽然,與整潔的校園相比,這裡顯得陳舊不堪,數間矮房雜亂地擁堆在一起,圍攏着一條綠草青苔間生的石路。老家屬區的主人大多不是去世,就是動遷,已少有人住。學校曾試圖修抹這道“傷疤”,但由於產權類別混亂、補償分歧巨大,數次反覆仍協商不下來,校領導幾番更換之後,問題與宅院一同長久擱置,成爲大學的荒涼一景,很多學生即使常年就讀此地,也不知道這裡。
轉過乾枯河道上的洛水橋,穿過幾株繁茂的桂樹,來到一間二層小樓跟前。門上鏽跡斑斑,他選了一塊能夠摸得上去的地方敲門,門竟然由風開了,他探頭看進去,黯淡雜亂的房間裡空無一人。
走進門,放下袋子,正想離開,突然聽到一個彷彿從地下傳來的低沉聲音:“我說,快蹲下!”
提高警惕,循聲看去,發現對面牆角的桌子下,有一雙眼睛也在看着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說,蹲下呀!”那人的一隻手向下壓,目光裡充滿關切,只得悻悻從命。
“我說,別愣着,快過來!”那人的聲音再次急迫地響起,於是從破瓦爛罐間穿梭而行,並在他的示意下,鑽入桌下。
眼前的人應該就是顧端教授,他顴骨突出,眼窩深陷,披着一件超大的浴衣,頭髮和眼神一樣凌亂,本應六十左右年紀,看上去分明七十有餘。
“我說,蓋上它,”顧教授說罷,將一塊又髒又破的塑料殼扣在頭上。
現在,被教授安置好的,蹲在桌子下,頭頂塑料殼,一臉恓惶模樣,正待詢問,卻被教授搶先發言。
“我說,你是誰?”
“我是周……”
“要加上‘我說’,然後再說。”
“爲什麼要加上……”
“加上‘我說’,”教授期待地看着。
“我說,爲什麼要加上‘我說’啊?”
“我說,是強調說話人這一主體,否則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轉達或者引用別人的話呢!”
“也是……哦,我說,也是。”又問,“我說,您是顧端教授?”看他自信而滿意地點頭,進而小心謹慎地問,“我說,咱們爲什麼要躲在這?”
“我說,因爲我得到一種預感,要地震了,在桌子下比較安全嘛。”
“我說,爲什麼戴頂塑料帽?”刻意擡高着那塊破殼子的身價。
“我說,因爲震後會下雨,這樣頭髮不溼嘛!”教授似乎想起了什麼,“我說,你找我什麼事?”
“我說,學校給您打電話,您不接,我送校慶慰問品來了。”指了指門口的包裝袋。
“我說,謝謝,我的姿勢不方便接嘛!”
“我說,不客氣,可以理解,那我走了。”
“我說,喝杯茶再走吧。”
想問他,這個姿勢怎麼弄茶喝,但還是忍住了:“我說,不用了,我蹲麻了,下次再來看望您。”
“我說,不遠送了。年青人,準備點乾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