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我想你了
那是做夢一般的聲音,在古老蜿蜒的深巷裡和晚風纏綿着,又彷彿夜深人靜之時,不知哪個幽寂的角落傳來的更漏聲——這些天,每個夜晚她都聽多了,有時覺得那是隻自己一人可以聽到的、光陰輪迴的囈語,一聲聲告訴她這個新的人生,仍舊要獨自一人走很長很長的路。
從來不知道,生命中少了那麼一個人,白天和黑夜會空出那麼一大塊,怎麼填補都填不滿。
此時她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好像哪裡陌生了的身影,還有一種宛在睡夢中的恍惚感,隔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怔怔地問上一句:“未名?”
他便點點頭,尋常而認真地回答:“是我。”
她好像沒聽到,又問一聲,走上去低頭仔仔細細瞅着他,忽然變臉:“你還知道回來?沒事到處亂跑,招呼都不打一聲,你知不知道,”她咬牙雙手一提,將他的衣領扯起來,盯着他的眼睛說,“知不知道我擔心死了!”
幾乎是叫出來的話,迴盪在巷子裡,驚起一波又一波的迴音和一隻又一隻晚歸的鳥。
四隻黑漆漆的眼眸相對,她很是生氣,他微微驚訝。而後驚訝變成一抹歡愉,清清楚楚不加掩飾地寫上瞳仁,她的生氣便有些掛不住了:“你笑什麼?還笑呢,你……”這時才發覺自己有些不自在,手上好沉,視線一撇,慌忙撤了手,連退兩步,做賊心虛似地兩手直拍指往衣服上抹,忙活完了一擡頭看見他坐在那裡紋絲未動,雙目盈盈而視,忽然就沒了脾氣,沒好氣地說:“你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我想你了。”簡單到駭人的回答。
蒼蒼霎時噎住。忽然想起他到侯府的第一日,也是張口就是一句:想見你,就來了。
那時她同樣驚得不輕,心裡想他要麼是有病,要麼就是存心尋她開心。直到今時今日纔回過味來,這就是未名的思考方式啊,單純如他簡單如他,心裡哪裡有多少彎彎繞繞,怎麼想就怎麼說,雖是有些驚世駭俗。但轉換到一個不及十歲的孩子身上,不正萬分貼切?
想到這裡,不知怎麼地。心裡一下子有些發涼,像是被什麼可惡的東西梗着撓着,不痛不癢,卻生生地難受。
她幽幽地看一眼未名,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長大了些,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整個人的氣質上……可是視線稍擡,仍舊是那樣純淨的目光,險些晃花她的眼。
咬咬脣,她走過去幫他整了整被自己弄皺的衣領。儘量剋制不碰觸到衣服下面的皮膚骨肉:“回來就好,下次你要走記得一定提前跟我說一聲。”
低低的悶悶的聲音,因爲俯着身的緣故就響在未名耳邊。他看着她沉下去的側臉。忽然說:“你若不高興,我便不再走了。”
蒼蒼一滯,陰影裡的臉苦澀一笑,真是……孩子氣的話。
再擡頭就換上了很兇狠的表情:“你既然回來,有件事就得跟你說清楚。以後不準再說會讓人誤會的話。”
“什麼叫做……”
“師兄,找到人沒啊?”一個爽朗的聲音從後頭慕府大門裡傳出來。打斷了未名的話,隨即一個穿着青衣的男子走出來,“誒,找到啦,怎麼半天也不進去?”
一邊說着,他一邊過來,對蒼蒼抱拳:“慕姑娘,在下青稞,師兄底下就我排最大,以後就請多多關照了。”
青稞?
蒼蒼愣了一下,只見眼前的青年二十五六歲的樣貌,身量高挑,長相不是很出色,但勝在光明清磊,臉上始終帶着安適親切的笑,這使他看上去多了一分文氣,無端地令人感覺賞心悅目。
好一個優秀的男子。
終南山上淨出人才麼?
蒼蒼趕緊離開未名稍許,也抱拳:“二……”
“誒,千萬別提二。”青年苦着臉說:“天天被人二來二去的,感覺自己都變二了,難得沒有那幫煩人的小子,姑娘直呼我名字便好。”
蒼蒼愕然,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很儒雅的人會說出這番活躍俏皮的話,不過這樣的人應該很好相處吧。
她笑着應下:“那青稞你也喚我蒼蒼吧,一口一個姑娘也膩得慌。”
“正有此意。”
兩人相視一笑。
未名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面上清冷無波,轉動輪椅就往慕府走,青稞忙叫:“師兄你等等,我跟你說啊剛纔我去看那十幾個人……”
蒼蒼落後一步,看他們的背影暗暗生奇。一個二十五六的人管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叫師兄,怎麼都該覺得不和諧吧,更何況那個師兄真實年齡遠比表面上的還要小。
可是她怎麼看他們都找不出違和感,彷彿本該如此。
……
夜幕初降,天地間一片幽暗,可不知是不是心情不一樣了,蒼蒼覺得今天的夜色格外清透,乾淨得讓人想擁抱。
她興致一起,搬了把藤椅到院子中央坐着看滿天星辰。
輪椅無聲地滑到她身邊,她嘴角一咧,沒回頭,拍着身下藤椅道:“有沒有看出來這傢伙是新的,原來那兩把給你那個了不得師弟一掌毀了,害我還要找人重做個一樣的,不過這回我只做了一把,沒你的份。”
身邊的人沒說話,她暗暗吐舌頭,他不會生氣了吧?正要看去,手腕上一涼,卻是被他握住。
“你做什……”三根手指搭在她腕上,讓她吃驚地張大了嘴,“你還會把脈?”要不要這麼逆天?什麼都會?
未名看她一眼,專心地號脈不說話,隔了一刻停下來解釋道:“我不懂醫,但是脈象順不順還是號得出來的,你的內傷……”
聽他說不懂醫,蒼蒼平衡了,聽到後面忙擺手:“什麼內傷都是小問題啦,我吃了麻葉給的藥,一覺醒來就沒感覺了,肯定是藥到根除了。”
“還是要注意點,萬一留下隱患……”未名默默道,朝院外喚了一聲,“青稞。”
“誒?青稞是大夫?”蒼蒼眼睛發亮。
未名又看看她:“我不懂醫你就高興,而他是大夫你還高興?”
“那怎麼一樣?”蒼蒼一本正經地道,“你已經懂很多了,很厲害了,再厲害就太過分了,要我這樣平庸的人怎麼活?而青稞嘛……”她眨眨眼,“他是你的師弟,所以是不是也很了得,大夫啊……”身邊又病又中毒的人那麼多,她現在最缺一個厲害的大夫。
“多麼了得不敢說,不至於是庸醫便是。”隨着說話聲青稞走進來,也不廢話就站着給蒼蒼號起脈,“嗯……大問題倒是沒有。”
“那小問題呢?”未名跟着問,視線落在青稞搭在蒼蒼手上的手指。
青稞趕緊鬆了手,沉吟一下,大有深意地看着蒼蒼道:“你近來是否晚上都睡不好?”不等蒼蒼回答又道,“多日來寒氣侵體,加之本身體質虛乏,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我去開方子,我去開方子。”
他逃也似地走掉了,未名轉頭深深地看着蒼蒼:“怎麼回事?”
這叫蒼蒼怎麼說?說她每天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看星星看月亮?這麼丟臉的事她纔不要交代。
清咳一聲故作深沉:“就是有些煩心事。”
“因爲何清幾個人?”
一語中的。蒼蒼也不再掩飾了,嘆一口氣道:“是啊,一開始他們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可後來接觸之後總覺得怪怪的。他們是慕容氏老人,是我母親曾經的屬下,我不想用不好的居心去猜測他們,結果……”
她靠躺倒藤椅上,仰望黑得發藍的夜空,眼裡浮動幽幽的光芒:“結果你就知道啦,發生了今天的事。我猜他們這些天藉着往外面跑的理由,找永青瞭解永國二支誰得用誰不得用,其實是爲了以最快最妥當的方式接近殷據。哼哼,估計他們還想把永青拐出去獻給他,以表一顆火熱忠心。而殷據……哼,那個人,又想我死又捨不得好東西,怕是想從我口中套出三省六部制等將來當上皇帝了再頒佈,好成就他無上英名。”
“現在是暫時沒事了,可我搞不懂那些老部下到底是怎麼想的。何明被抓了,但他什麼都不肯說;何清趙越不知逃到哪裡去了;那個資歷最深的安行將軍倒是什麼都沒做,從頭到尾都沒動過,安分得不得了,可我覺得他好像最恨我了。還有南邊更多我從沒有見過的人,未名你說……”
她憂愁地轉過頭,一臉苦惱:“是不是我太差勁他們才很嫌棄我?我也知道我很差,就好比今天在御史臺,我本想着,請墨珩左清蟬來幫我作證,先解決何明,再是讓王修閱來,當堂攤牌——他們不是眼紅三省六部制嗎?就明說了好了,這是放到明面上,看他們還能不能無聲無息拿去了借左相的名堂攪局,可是,可是結果……”
少女低下頭,半伏在藤椅邊,整個人懨懨的,半條胳膊垂下去蕩啊蕩,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一切都不按照我想的來,如果不是墨鬆到來得及時,我就只能和王修頤拼命了。未名,那個時候我真希望你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