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只是想讓她開心一點
既然是詭譎難解的毒藥,自然不是幾味尋常藥材可以解決的,只不過那十九人多日沒有進食,身體已經十分虛弱,需要用些藥材補一補吊口氣罷了。
蒼蒼很清楚這個道理,所以看到連姨那樣如獲至寶般的喜悅神情,彷彿只要自己努力一點就可以使人都甦醒,她心裡才格外地覺得堵得難受。
弄成這個局面,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爲她太無能了。
餘辛巖夾了一口熱菜塞進嘴裡,連連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口味。聽到蒼蒼的問話看了她一眼:“不錯,只是固本培元,而且還不確定是否能起到作用,畢竟現在不瞭解毒藥有沒有奇異的性質。”
蒼蒼臉色越發難看,纖細雙眉不能展開,沉沉地望着四套牀幔後的人形隆起:“所以他們就只能這麼躺着,醒不過來?”
她在桌子底下的手用力握起,然後又無力鬆開,面對着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一點點食慾都沒有。
她心中憋悶,這麼坐着也不是回事,便也顧不得丟下客人會不會失禮,向餘辛巖和未名告了聲罪就起身走出去。
今夜雲層很厚不見星月,不知從何處來的蛙鳴卻很熱鬧,正值子夜時分,便是院子裡還有人在活動,也掩蓋不住那鳴唱以及四下茫茫的清幽寂寥之意。
蒼蒼在門口呆了一會,轉頭便看見鍾離決那四個弟兄正窩在馬車邊吃飯,你爭我搶好不熱鬧,卻很有分寸地把聲音控制在一定範圍內,不至於吵到別人。
見她出來,他們立時收斂起來,頭埋在飯碗裡吃得認真,探究好奇的目光卻頻頻往這邊冒。
鍾離決看到她。把手裡的碗放下,袖子一抹嘴角走過來。
“怎麼樣了?”
沒想到他會主動問,蒼蒼愣了一下,搖搖頭:“不太樂觀。”聲音有着不易察覺的頹喪,下巴點點他身後的人們,“怎麼在這裡吃,不找個屋子坐下來?”說着似乎想到什麼,她勉強笑了一下,“是我招待不週了。這裡只有連姨一人忙活,難免顧此失彼。你們別見怪。”
“是我們習慣了隨便這樣吃,以前在洛陽前線,都是席地一坐找點東西亂啃。現在能吃到這樣美味的食物已經很滿足了。”鍾離決簡練地道。他有些急於解釋,眼前少女的眉眼間凝着鬱乏挫敗之色,他不想讓這微不足道的事再加重她的煩擾,不過他這人一向不會說話,語氣怎麼都是冷邦邦的。
他的弟兄聽到這話。一個個都迅速點頭,有一個嘴裡還滿滿鼓着食物,看起來滑稽極了。
蒼蒼不禁一笑,挨個看過那四個人。剛纔匆忙,現在藉着燈光仔細一看,能發現他們一個個都長得很高大。面目普通而陽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很實在的漢子。身上嘛,都沒有傷痕。甚至夜行衣都很齊整,看來之前的行動對他們而言並無難度。
蒼蒼朝他們友善地頷首示意,緩步朝院外走去,一邊對鍾離決道:“又要謝謝你了,你又幫了我一個忙……”
“這次我是應未名的要求。”鍾離決打斷她。“不算你我之間的。”如果算他們之間的,按照約定。那就是蒼蒼又開始欠他一件事了。蒼蒼本來想拿出繡制硬幣的手頓了頓,從腰間收回來:“也好。”
未名是要把鍾離決送到前線去的,這對鍾離決來說就是個天大的恩情,他若不想辦法回報回去,就好像平白佔了人家便宜,會心中不安,所以他這樣說蒼蒼也不再堅持。
“你們一會兒就快回去吧,那邊知道人被劫了就能料到是我做的,順帶也會想到你,若是在城門口設了埋伏,你們想再出城就不易了。趁着現在趕快先離去吧。”蒼蒼又道。
鍾離決猶豫了一下:“你這裡不需要人手嗎?”
因爲一下子多了十九個昏迷不醒的人,單是連姨一人肯定照顧不過來,而這事又不能隨便交給外人做,鍾離決想着或許他們能在這裡幫得上。
蒼蒼腳下一滯,默然轉過闊大的半月形門洞,將身體靠到牆上,望着前方朦朦朧朧的府邸景象輕輕吐出一口氣:“這裡是小事。人都救回來了,難道還能養不活嗎?倒是你們,那邊要拆我的臺讓我孤立無援,必定不會落下你,從現在一直到你能去前線,讓你的人都藏好一點。”
鍾離決點頭:“我明白,那,那我走了。”
“恩。”
鍾離決再看她一眼,風把她的頭髮吹得有些亂,讓她的表情看起來迷離不清,但那雙漂亮幽沉的眼睛裡微芒起伏,想來又是在思索什麼反擊的主意。
他本不該打擾她的,但嘴巴卻能自己做主一般脫口說道:“他們中毒已久,這不是你的責任。”
蒼蒼一愣,面上顯出一絲淺淺的苦笑:“話是這麼說,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失敗。”
失敗得連一心向着自己的人都護不住,這樣的主子值得誰來信任和盡忠?更何況她其實算起來也不太算名正言順。
這天底下不管哪裡都是偏重於男性爲繼承人。若她於慕容氏而言是兒子的兒子,那一切都好辦許多,偏偏她是女兒的女兒。這對很多思想古板的老人來說是很不能接受的事,覺得她血統上就差開一大截,根本就是個外人,也難怪前世那些老部下從始至終都是爲殷據賣命。
——既然同樣身上留着慕容氏的血,男子總比女子更適合些。
也因此蒼蒼很明白,這次即使和老部下順利聯繫上,要收服他們還不大容易,而現在卻還發生了這樣的事。
無論最後如何,連信物都落入他人之手、將大後方暴露給敵人,這樣的無能罪名她坐定了,不知多少人要爲此心生不滿憤怒。
她搖搖頭,看着前方的目光慢慢變得鋒利,殷央殷據,還有王修頤,別以爲這樣就能打垮我,你們讓我不痛快,那你們也別想舒坦。
想定了這個念頭,她心中的悶氣多少舒解了一些,這時纔想起一直沒看到連姨,問了鍾離決,就朝亮着燈光的廚房走去。
這邊未名收回視線,低頭默默了一會,拿起手裡的木盒子,看了看,手指輕輕一分,將蓋子掀了去。
一陣淺淡好聞的藥香頓時彌散在空氣裡。
正吃飯夾菜的餘辛巖終於露出震驚的神色:“未名你……你捨得這些寶貝?”
未名不說話,手指伸進盒子裡撥了撥,只聽得沙沙的彷彿什麼小動物爬動的聲音傳出來,接着幾個紅紅綠綠的光點爬上了他細白光潔的掌心。
定睛看去,可以發現那些光點是一隻只芝麻大小的螞蟻,只有腹部發着熒光,頭和足都是黑色的。而盒子還有一兩層這樣的螞蟻。紅的耀眼,藍的發幽,黃的奪目,綠的蒼翠。它們爬得很快,片刻便來到了未名掌心中央,在那裡繞來扭去,似乎因爲能與主人親近而很是歡心快活。
未名看着他們目光深了一下,似是不捨,但沒有多猶豫,就推着輪椅來到牀前,每一張牀上都放了一隻。然後他又撥出不多不少十五隻螞蟻,放到地上讓它們自己爬,那方向是往其餘十五個昏迷不醒的人所在之處去的。
餘辛巖看得眉頭擰起,原本皺紋就多的臉上更是溝壑縱橫,令他看起來十分的凝重。他溫聲問:“這些螞蟻你辛苦培育了好幾年,平日裡連你師父都不給碰,如今卻一下子放出去十九隻,能告訴餘師叔你爲何要如此做嗎?”
不怪他驚訝慎重,未名對他的螞蟻的愛護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不說他日夜地將其捧在手裡,離身不得,就說早些年他只愛漫山遍野地挖螞蟻,養得整個屋子都是,而且只跟它們說話,心情一好或大大不好時就滿鍾南山的給它們找吃的。
未名將它們當最親密的夥伴,聽說第一批螞蟻快老死而萎靡不振時,他把自己吃的藥全都讓給它們,結果反而加快了它們的死亡。未名整整好幾天不吃不喝,把莫丹陽急得發瘋,不顧老臉求助求到他這裡,最後還是他給琢磨出了幾味藥,能讓螞蟻變異從此變得長命。
說起來,他這木盒子裡的螞蟻陪了他好些年頭了,幾乎都有了靈性,因爲帶着毒性,一旦咬人釋放了毒性就會很快死去,所以未名越發寶貝得緊,根本不讓人碰。據說有一年麻葉還是桑瓜偷了兩隻去,被咬得倒在牀上起不來,未名尤且不依不饒,差點要對方以命償命……
現在的未名雖然不會再那麼偏激不懂事,但把螞蟻當命的心理應該不會變,何以今日轉了性子,用自己的寶貝幫不相干的人以毒攻毒?
未名看着自己的螞蟻大軍離開,認真小心地蓋上盒子,每一個動作都充滿珍惜的意味,然後擡頭看着餘辛巖:“螞蟻有很多,可慕蒼蒼只有一個,我只是想讓她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