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身在情不再
林子已走到盡頭,前方兩人踏雨而來。
一個是錦衣玉帶氣宇軒昂,銀白色披風上幾道濺得豪邁激烈的血跡顯示其主人剛剛經歷過激鬥。
一個是灰衣帶血精幹追隨,從他行動上不難看出受了傷。
雷霆發問的人是當先的那個。他步履生風行得很快,眨眼就拉近了距離。
淡淡的血腥氣夾雜着殺氣逼近,一同靠近的還有那熟悉眷戀的氣息,那是前世最後得到也是唯一擁有過的溫暖。
蒼蒼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過來的人,可視野全模糊了。她急忙眨眼,卻眨下兩行溫熱的液體。
她覺得好難爲情,忙掩着眼睛別開臉去,胡亂行了一禮:“大,大公子。”
不錯,來的正是匆匆趕回家的侯府長孫,墨鬆與方氏的獨子,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墨珩。
也是前世在她固執復仇下失去所有,最後卻不帶恨意與她共赴火海黃泉的人。
死去復活來,她以爲永遠見不到的人,以爲要永生虧欠的人如今就站在眼前,蒼蒼一時間心頭擠滿各種情緒,竟是控制不了自己,就怕從臉上從聲音裡泄露出來。
墨珩見她這樣也遲疑了。
他過年沒回家,正月初就得到父親危在旦夕的消息,當即從南邊趕回來,無奈路遇風雪生生阻了行程。
他心急如焚一天也等不得,帶了得力的隨從另闢道路,好歹回到國都盛京,結果卻在家門口遭到埋伏。
敵人安排得很充分,決意要留下他的命,幸好他練了一身武藝,也幸好喬伯及時趕到救援。殲滅了敵人主力,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府,爲省時間索性直接從後門進來,誰知走過梨花林時竟發現裡面有人。
這林子是父親心頭物,從不允許旁人涉足,即便是母親妹妹和他自己,也是不能進去的,是誰這麼大膽私自闖入?!
剛經過一場廝殺的肢體與頭腦都還敏感得很,哪怕是已回到了家,仍然未曾放鬆警惕。有人能在回城道路上埋伏,那麼在他家中設局等待似乎也不是太意想不到的事。
他凌厲問出口的同時加緊了腳步並時刻準備拔出佩劍。
但下一刻他顯然意外了。
林子裡走出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很冷很凍一陣大風就能被吹折或是掀翻的樣子。他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確實感覺到此人並不危險。
一是她身體羸弱,體力分明極差,另外便是,在看見對方的第一眼,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種親切感。
這感覺不陌生,面對嫡親的親人時他便能感覺到,可面前這個顯然是不相識的,他感到十分疑惑。
隨即他又見對方轉開臉,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從那極力壓抑卻仍一抽一抽的瘦弱肩膀上可以看出,她在哭。
這是怎麼了?俊逸非凡的面容微滯,然後又緊了緊,他握在劍柄上的手分毫不鬆,試探着問:“你可是府裡的人,爲何在此?”
這女孩好生奇怪。明明自己將將回府,如此突然之下又未曾提前通知,她幾乎沒有分辨就一口喊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能不提防。
懷疑防範的問話叫竭力壓制的身形窒住,蒼蒼還沒回答,墨珩身邊的那個灰衣少年仔細看了看她,恍然道:“公子,這人好像是,好像是叫蒼蒼的。”
“蒼蒼?”
“您不記得了嗎?”灰衣少年湊在他耳邊道,“小時候逢年過節非跑到主院來搗蛋的那個,每次都害得夫人心情不好。真奇怪,這樣的丫鬟怎麼還沒打發出去?”
最後一句是他自己的咕囔。但墨珩聽見了,蒼蒼更是聽得清楚。
她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心裡的感動慶幸激動酸楚一股腦被冷水澆滅。她渾身冰冷如同掉進冰窖,眼前一黑腦門發沉幾乎站立不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力氣和聲音,木然而無措地道:“我不小心走迷了,不是有意……”
她說不下去了。
這樣滿懷感情地站在一人面前,無數的話想說,可對方全不認識甚至嫌棄鄙視你,蒼蒼承受不來。
知道十六歲的墨珩會這樣,可真正面對起來卻絕不是說的那麼簡單。剎那間蒼蒼只覺得世間唯一的關懷溫暖被生生奪走,身體裡缺了一塊,又疼又空惘。她只能死死咬住脣,低頭奪路而逃。
再留下去,她怕她會委屈悲愴地哭出聲來。
重頭來過,這個哥哥不屬於她了。沒有以後發生的那些事,或許這一輩子,他都不會知道她是誰,連多看一眼,都會吝嗇。
梨花林裡的相逢就像這場春雨,下過便收了,除了在蒼蒼心頭掀起波瀾,再沒有留下痕跡。就如同盛京外的廝殺,不知道的人永遠聽不到半點風聲,彷彿沒發生過一樣。
燭火初上的逢春院一片安靜。人們各回各屋,外僱的繡娘住西廂房,八人兩屋,家生子及普通下人在東廂,亦是四人一間屋。
此時院子裡除了對自身命運七嘴八舌訴說出的猜測不安,就是東廂一屋裡悽切的呻吟。
越聽越是人心惶惶。
冬初白着張臉回房,慌張關上門,灌了口冷水下肚這才心定一些,可還是忍不住低聲問窗邊的人:“蒼蒼,你說我們做的事會不會被發現?”
蒼蒼坐在燈下,方形書桌上鋪了細細黃沙,她正用一根樹枝在上面有一下沒一下地勾勒着什麼,另一手卻託着腮,黑沉而布着血絲的眼睛怔怔盯着某處,似在深思,又像在發呆。
冬初喚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聲音裡有種不正常的沙啞。
冬初嘆了一聲,又問了一遍,隨後道:“你是怎麼了?回來就心不在焉的,臉色還特別難看。”
冬初總覺得蒼蒼怪怪的。不止是現在,從三天前她高燒昏迷醒來,她就變得奇怪。神情時而沉凝深邃讓人不敢靠近,有時又恍惚得像丟了魂,反應遲遲頓頓的。人是不再那麼尖銳難相處了,但冬初感覺她的平靜近乎於疏遠,整個人格格不入得像活在另一個時空,讓人觸摸不了。
冬初擔憂地想,難道是發燒燒到腦子了?
蒼蒼迎着冬初怪異又小心的眼神微微一笑,坐正了身體,想了想不答反問道:“你去看過小菱了?”
她問的是今天早晨跑來傳消息被杜媽媽逮個正着,然後給拖出去的丫鬟。她叫小菱,是逢春院的灑掃丫頭,據說她被暴打了一頓,不久前才被送回來。東廂房的呻吟哭泣正是由她發出,即使隔了有些距離聽來也是怪?人的。
冬初憂慮地點點頭:“不知那些人怎麼下得了手,打得去了半條命。你說我們做的事被發現了會不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