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是知道胡家村村長家的,當年爹被胡家村的人打傷,因爲家裡無錢看病,她只得來胡家村討要。由此結識了胡村長的小兒子,後來她就是把寧家大房的地賣給了他。現在她就拉着爹的手繞過了眼前兩個傻站着的人,向胡家村裡走去。
那兩個人過了一會才醒悟過來,便追了上來,“你們找我們村長有什麼事?”
寧樑就向後指了一指,“自然是爲了這山溪的事,你們還不趕緊帶我們過去!”
那兩人想了想,又商量了幾句,覺得再沒有攔住他們的道理,反引着他們到了胡村長家門前。
胡家村這邊的房子與三家村沒什麼兩樣,通常都是三間的的土坯房,若不是這邊的房舍比三家村的多,在雨中還分不出哪個是胡家村哪個是三家村呢。胡村長家就在這一片土坯房中,比一般的人家略大一些,此時院門是開着的,大家推門直接進了屋子裡,早有十幾個人一同站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帶路的人:“怎麼?三家村的人打過來了?”
“不是,”那人就有些尷尬,“他們來人見村長。”
寧婉眼尖,早見屋子的一角堆着十幾件的鍬鎬等“武器”,再看眼前的人們個個緊張萬分,看樣子正準備隨時出門與三家村的來人大打出手,就忍不住輕輕笑了。寧樑進了屋子見這麼多的人原也是有些緊張的,聽了幺女的笑聲便放鬆下來,也笑了幾聲道:“我是三家村的人不假,不過我不是過來打架的,是想與你們村長講一講道理。”
胡家村的村長,也是胡家的長房長支,胡家村裡田地最多的人,大概五十歲上下,個子不高,可肩膀寬寬的,一雙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這時已經努力將吃驚之色掩飾起來,笑着向寧樑揮手說:“既然不是來打架的,就請上炕上坐吧。”又回頭叫自己的老婆,“快送茶過來!”
寧樑渾身幾乎都溼了,哪裡好上人家的炕,因此摘了斗笠只在炕沿邊上坐了,擺手客氣道:“不必麻煩了。”然後就正色問:“胡家村將溪水都攔在我們三家村的田裡,是不是不應該?”
胡家村的十幾個人中立即跳出來一個,大聲喊道:“我們自在水邊設堤攔水,又關你們三家村何事?”
寧樑就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在溪邊攔水,攔得比你們村的堤還要高,將水攔到胡家村裡,你們再不會反對的吧?”來的路上,他自然和女兒商量了怎麼說話纔好,現在立即就駁了回去。
“你們三家村哪裡有那麼多人築堤?”三家村之所以沒有在自己家村子一面築堤攔水,是因爲三家村地勢較胡家村略低一些,築堤會更難,也是因爲村子裡人口少,想築出一條長堤會花費很多時間和工錢,胡家村便是仗着人多地勢偏高才築堤攔水,而且他們的堤也不是真正的堤壩,不過是臨時用筐子裝了土擋住水流而已。
這樣的話正是漏洞百出,寧樑不氣反笑,“如果胡家村的人認爲築堤攔水是對的,我們三家村人再少也要將堤築起來。”
那人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如果三家村果真發狠築了堤壩,只要比胡家村的高,那麼胡家村人便要築更高的,要知道眼下這道臨時的堤壩就費了多少人力,真正築更高的簡直不能想像。
如果說不許三家村築,又與他剛剛的話不符了,但隨便三家村可以築堤,他還真不敢,萬一三家村真築起了高堤,其實胡家村也是不能同意的。
寧婉在一旁聽着,心裡暗笑,爹這樣一個老實人,竟能有如此的口舌,看來這些日子去虎臺縣不只掙了錢,還學了別的本事呢。轉頭饒有興趣地看向胡家村衆人,聽他們怎麼回答。
這時胡村長站了出來,喝斥那人道:“老三!你亂說些什麼,剛剛你爹還罵你這麼大的人了卻什麼都不懂呢!”
那個叫老三的人便借勢說:“我爹還讓我早些回家呢,那我就回去了。”說着一溜煙跑了。他人一走,剛剛說的話也就都罷了,畢竟按胡村長所說,他就是個不懂事的人。
只是寧樑已經佔了上鋒,自然不會就些罷了,便向胡村長繼續問道:“胡村長的意思也是築堤攔水也是對的嗎?”
胡村長不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道:“那麼天旱時你們三家村把都水引到你們田裡也是對的嗎?”
實情也是如此,兩村百年世仇,其實並沒有一方完全佔了道理。
三家村地勢略低,在雨水多的時候自然吃虧,反之,當天旱時胡家村便正好易地而處,那時三家村將水引到田裡時,胡家村的人也會打過來。
所以不論是旱是澇兩村永遠是敵對的。
寧樑是三家村的人,所以他一直都是站在三家村的角度來想兩村爭水的事情。如今被胡村長一問,才第一次覺出原來三家村過去做的也不全對。天旱時三家村能將山溪水儘量引過來,那時胡家村的人看着田裡沒有一滴水,他們的心情應該與自己現在一樣的。一時間也如剛剛那個胡老三一般,竟有些無話可答。
這時寧婉便接過話來,“我們過來就是想大家在一起商量商量,定下一個章程,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大家應該怎麼辦纔好。”
雨天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因此寧婉先前雖然與胡家村的人說過話,但是那畢竟是在風雨交加的室外,聽的人只當她是個半大男孩子,到了胡村長家,她也只在爹跟前站着,現在她突然說話,所有人便都聽出她是個小姑娘了。
胡村長便哈哈一笑,“三家村裡的事竟然要一個小丫頭出面嗎?”
寧婉不是第一次與胡村長打交道,當年她上門時,胡村長也是揮手趕她走,“讓你們家大人來和我說話!”那時的她尚且能將自家的事情辦好了,現在長了許多見識之後的她更不在意胡村長的態度,也笑了一聲,“胡村長是要講道理還是比年紀呢?”
胡村長被噎得一怔,這纔打量着眼前的小丫頭,突然想了起來,“你是寧家的,對了,收山菜的那個!”
原來自己收山菜的名聲已經傳到了胡家村!
但是寧婉也不奇怪,其實兩村相距實在太近了,胡家村那邊聽不到消息反倒不對呢。因此她點了點頭,“不錯,我們家是收山菜。”然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們有山菜也可以送到我們家,我用一樣的價格收。”
胡家村與三家村都在大山之間,也一樣可以採許多山貨,也同樣不容易送出山去。甚至,因爲不願意跨過這條山溪,從三家村前的路走出去,胡家村的人出山還要繞上更長一段路,比三家村到馬驛鎮和虎臺縣還要遠。所以寧婉知道,他們也是願意把山貨賣給自己的,而自己許了與三家村一樣的價格,對他們也是一個人情了。
果然屋子裡已經有幾個人面上露出了喜色,只是剛剛已經有了胡老三的例子,他們便沒有人敢再隨便搭話,便將目光都落到了胡村長身上,等着他決定。
胡村長雖然也願意村裡人收了山菜賣些錢,但是他畢竟沒有馬上就被這個好處打動了,而是謹慎地問:“你收我們的山菜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條件?”
寧婉搖搖頭,“收山菜不過是村長提了起來我順便答應而已,與兩村商量排水的事情並無關係。但是我想着,我們兩村一水之隔,遇了事情爲什麼不能好好地商量,一定要動手,無論是哪一邊有傷亡,其實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每一次打架之後,兩村都各有傷亡,看傷賠錢是少不的,嚴重的時候還要打官司,胡村長當了二十幾年村長,沒少爲這些事情操心,自然也承認寧婉說得對,但是他對與三家村商量此事還是沒有信心。
不想從胡村長身後上前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頭上帶着四方巾,身上穿着青布長袍,一張臉在滿屋的莊稼漢間顯得格外白皙乾淨,舉止也落落大方,客氣地向寧氏父女拱了拱手道:“賢父女言之有理,我們兩村比鄰而居,正應該相互扶助,怎麼能爲了爭水而時常生釁呢?”
又轉頭向胡村長說:“爹,如今三家村來人,我們正應該坐下來商量以後澇時應該如何,旱時應該如何,再不必生干戈,豈不是好?”
寧婉自進屋子時便看到了胡村長的小兒子,他是胡家村裡唯一,不,附近十里八村唯一的一個讀書人。胡村長傾盡了全家之力,從小將他送到了馬驛鎮的私塾裡,就指望他能光宗耀祖,就連他的名字都是請了私塾先生起的,十分地文氣,與尋常莊戶人家不同,叫“敦儒”。
胡敦儒雖然未免太過文雅了一些,但是他這個人卻果真有儒者的風範。當年自己找胡村長討要賠償,他不只一直幫着自己說話,還對三家村的傷亡十分地內疚,後悔沒有及時攔住兩村的爭鬥。
後來他之所以買下寧家的地,寧婉覺得他不真正爲了地,而是想通過掌握了三家村最靠近山溪的地來緩解兩村的衝突,事實上他也果然做到了。
寧婉離開三家村後聽說,每有水情時,胡敦儒就寧肯顆粒無收也要將水困在原來寧家的那一片地裡,而遇到旱情,他也會放棄自己田裡的莊稼將溪水全讓給三家村這邊其餘人家。這樣,兩村的爭鬥終於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