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再看虎臺縣的防守,又另有一番感觸。
的確,表面看夷人佔了明顯的上鋒,他們人多勢衆,強健悍勇,不可一世。但是虎臺這邊也有許多優勢,別的都不論,只這一道高高的城牆就讓夷人奈何不得!
自城牆之上居高臨下,無論是對付架雲梯爬上來的夷人還是自下向上射來的箭,總要容易得多。尤其,又有鐵石這麼一個勇武能戰又深通韜略的將軍帶領着一羣好兒郎,他們一心保衛着自己的家國、自己的媳婦和孩子們,比夷人的士氣們還高呢!
再想到鐵石留在虎踞山的人馬,虎臺縣絕不是坐困愁城!
因此這些日子以來,寧婉第一次覺得天又藍了,太陽又明亮了。心裡懷着鐵石告訴她的秘密,她說話做事,什麼時候都帶着笑意。
錢夫人看着明媚燦爛的盧夫人不由得將皺着的眉頭舒展開,“昨日聽說你身子不大舒服沒過來,我與封少奶奶便想去看看你,不想一整日竟沒有一點空兒,到了晚上也不好打擾。今日一早我就想着,若是你再不過來,我們就要找上門去請教的。”虎臺縣的男人們多半在城牆上,其餘的事情便都擔在女人們身上,一向便以自己、盧夫人和封少奶奶爲首。按說自己和封少奶奶都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幼承庭訓,比起盧夫人才具應該更高一些。身爲縣令夫人,錢夫人本還有一種想法,那就是自己的丈夫是文官,所以在管着縣城裡這裡事務時自然應該聽自己的。
因此錢縣令吩咐她要聽盧夫人的時候,她心裡很有些不服氣,她與盧夫人關係一向不錯,但總要按道理行事呀!只不過因爲眼下夷人兵臨城下,她不願意再生文武不和之事,才勉強忍着而已。
可三人共同掌了一個多月的事兒,錢夫人早已經心悅誠服。原來盧夫人並不只是命好嫁了鐵石將軍,而果然是有本事的人吶!她是武官夫人,於守城一事比自己精通沒什麼,可是縣城裡千頭萬緒的事情她竟樣樣明白,比自己這個縣令夫人還清楚得多,這就實在是了不起了!
因此,盧夫人一日沒來,錢夫人和封少奶奶竟覺得沒有主心骨兒一般。
寧婉便笑道:“什麼請教,不過是有什麼事大家一起商議罷了。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如今我們也正好三個。”
錢夫人哪裡有心思笑,氣哼哼地說:“你竟不知道,我們放過了周氏,她昨日竟帶了幾個親兵來尋我們,說家裡沒米下鍋了,想要分我們自城外搶收回來的糧食。聽我和封少奶奶不答應,竟還與我們吵了起來。”
周氏說沒米下鍋?寧婉就譏諷地一笑,虎臺縣近前的田地多是千戶所的,千戶所的糧食平日大多進了許家,虎臺縣裡所有人都知道許千戶家糧倉從來都是滿滿的,每年新糧下來時都要將舊糧發給軍戶再存下新糧。
但是今年卻不一樣,全城人出城搶收,將糧食收了回來,除了給收糧的人分了一些,再每日分給入城的貧民,其餘的便充做軍糧。大家都沒覺得不對,就是其餘田地的主家也沒有一個提出要糧的,畢竟如果不是全城人搶收,不論多少糧食也都要白白便宜了夷人。
封少奶奶也是生氣,“先前周氏狼狽回城一時顧不得,現在才逃得一命就想起了大家都在吃用千戶所的糧食,真是可恨至極!聽說她前些時候還想高價賣糧呢,只是我們這裡免費給貧民發糧,並沒有人肯買她的!”
“我們不必理她,”寧婉涼涼地說了一句,“千戶所的糧食與她無關,就是她家裡的糧食也就要與她無關了,待收來的糧用盡城裡就要徵糧。千戶所的糧食與百姓家的不一樣,連徵也不必徵,直接拿出來充軍糧就是!”
“我們怎麼沒有想到!”封少奶奶就笑,“千戶所的糧食本就是軍糧啊!”
錢夫人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棋差一着,就笑着說:“其實道理我也明白,只是我們兩個人竟吵不過她一個,便都想若是有你在就好了。”
想想周夫人的出身,在那樣市井勾欄處長大的人什麼話罵不出口?論吵架錢夫人和封少奶奶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寧婉就搖頭笑道:“上次給冬學捐銀子時,我雖然佔了上鋒,但那時她是想要臉面,如今許千戶死了,她現在只想着收斂家財,恐怕是另有打算的。此時就是有我在,恐怕也吵不過她。不過你們沒將糧食分給她一粒,其實就是贏了!”
雖然如此,錢夫人和封少奶奶的氣依舊不能平,“她不過仗着周指揮使罷了,還口口聲聲地說整個虎臺還不是要等着她爹來救?等她爹來了,總會爲她做主的。”
錢夫人和封少奶奶一向最瞧不起周氏的,她們這些文官和讀書人家眷也不大將武官放在眼裡,朝中一向重文輕武,邊城裡武官的勢力要雄厚一些,但亦不能奈文官如何。現在她們在囂張的周氏面前終沒有將人狠狠打回去,其實心裡還是顧忌周指揮使。並非是怕周家的權勢,而是爲了虎臺縣正需要安平衛的救援。
但是周指揮使是不必指望了,寧婉輕輕一笑,“你們何苦爲她生氣,許千戶死了,等以後論起功過,便是周指揮使再包庇又能如何?更何況沒準兒他也自身難保呢。”
封少奶奶便看了寧婉一眼,像是明白了什麼,“也是,我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是非對錯,將來自有公論!”
“對!”錢夫人也同意,但心中的忿恨依舊不能平,就咬牙切齒地又提起,“我們大人早說待夷人退了兵要上奏參許千戶!我也一定上書皇后娘娘,把她的誥命夫人免了!到時候看她還有臉沒臉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
大家就又說了幾句糧食、棉衣之類的事,錢夫人神色漸緩,便笑道:“我們家大人這幾日晚上回衙後一直秉燭夜讀,卻查到了一樣冬日裡守城的好法子,那就是向城牆上潑水,把城凍成一個大大的冰城,夷人就是想架雲梯也馬上滑了下去,你說這法子可豈不絕妙?”
這個法子虎臺縣曾經用過的,是很有用,寧婉就點頭笑道:“的確不錯!”
“其實前些天鐵石將軍自夷人那裡騙到了許多箭也是書上寫的法子,”錢夫人就得意地一笑,“幸虧夷人不知道才上了當!”
“夷人哪裡能似錢大人這般博覽羣書!自然是要上當的。”
“夷人根本就沒有文字,也沒有史書,所以他們永遠都是蠻夷之輩,比不了我們華夏正統!”錢夫人評判了半晌,才重新回了先前的話題,“我們家大人就將這法子告訴了鐵石將軍,又要安排縣裡百姓送水上城,如今天氣愈發冷了起來,正可以開始將城牆凍上。只是鐵石將軍卻不肯答應,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寧婉當然知道!但是她不可能告訴錢夫人了。因此就笑道:“守城的事兒,我哪裡明白,想來鐵石心裡也是有打算的。”
錢夫人再三嘆息,“可這是多麼好的主意呀!”
封少奶奶卻突然道:“用冰把城凍上,夷人是進不來了,可是安平衛或者總兵府要是派兵來援,不是也進不來了嗎?”
錢夫人方纔明白,“你說的有有道理。”不過她便又失望地道:“從虎臺被圍起,我們就盼着來援兵,可是到現在被圍就快兩個月了,哪裡有一個援兵呢?周指揮使與周氏真是親父女,骨子裡都壞透了!”
封少奶奶又瞧瞧盧夫人便沉默了,不比尋常百姓想不到太多,讀過許多書的她知道虎臺是朝廷最北的城池,若是失守便會喪失半個遼東,現在被夷人圍困的消息一出,安平衛、總兵府都會派兵前來,但是現在沒有援兵,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
寧婉就笑了,“你們放心吧,一定會有援兵的!”
錢夫人和封少奶奶便立即睜大了眼睛問:“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覺得應該有。”
盧夫人的這句“覺得應該有”的話其實並沒有給錢夫人和封少奶奶多少安慰,只當她隨口安慰而已。但是幾天後她們驚奇地發現,她竟然說對了。
那日圍在虎臺城外東北角的夷人忽然亂了起來,爾後便有一彪人馬衝進夷人包圍之中,這時虎臺縣北門大開,鐵石帶着兵將前去迎接。兩隊人馬前後夾擊,迅速將東北一帶的夷人擊敗,合兵一同進了虎臺縣城。
虎臺縣裡一片歡聲雷動,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知道原來這支援軍既非來自安平衛,也非來自總兵府和京城,而是大半來自虎踞山,小半來自多倫,又夾雜了安平、虎臺附近的一些衛所墩臺駐軍。
鐵石在城牆的箭樓上宴請前來援救虎臺的諸將,寧婉便將一同前來的陳百戶夫人羊氏拉到了家裡,再請錢夫人、封少奶奶和羊百戶夫人等相陪吃酒。
雖然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但虎臺縣已經完全與外面隔絕了,大家太想打聽打聽最新的消息了。因此娘、大姑、王太太、宋太太等人見羊夫人來了也都到了寧家來聽信兒,烏鴉鴉地擠了一屋子的人。
昔年的羊大小姐就是個豪爽的性子,只是因爲待字閨中在父母的約束下總要收斂一些,縱是功夫不錯也不好露出來,但她嫁到多倫之後反倒以此爲榮,且如今夷人南下之機,她隨丈夫帶兵回援,竟也似男人一般穿着一身鎧甲!到了德聚豐的內宅,先缷了甲,又接過茶一口氣喝乾了便大馬金刀地坐下道:“說來話長,還是兩個多月前,騎哨突然傳來音迅,夷人五部七個王子帶大兵分頭南下,我們一面點了狼煙一面將軍戶撤到山中。”
“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夷人選汗王總不能達成一致,秋高馬肥之季會盟時也不知是誰突然提議各部帶兵南下,明春重回草原時以所獲最多者爲汗王,因此夷人五部七王子便立即整頓兵馬,分頭南下。如今到遼東的便是赫圖部落的哈爾朗王子,老汗王的小兒子,他當初分得的兵馬最多,足有三萬人!”
雖然遼東與夷地接壤,但真正與夷人比鄰而居的還是多倫這樣的臺站衛所,因此大家對夷人之事知之並不多,此時皆驚奇地問:“爲何小兒子手中的兵馬最多呢?按說不是長子才應該得最多的家產嗎?”
羊夫人就一擺手說:“長子贍養父母多分家產是我們汗人的習俗,夷人卻正相反,兒子長大了就分家出去,只留最幼小的兒子與父母同住,到了父母過世時便承襲父母的地位和所有的財產。因此哈爾朗王子手中的兵馬最多,也是大多數人想推取的新汗王。”她也知道大家必然會問爲什麼哈爾朗沒有當上汗王,便立即又道:“可是老汗王的三王子枮木格卻是個能人,他分家出去時不過得了幾百個牧人,但是不到十年竟然積累了□□萬部衆,兵馬也差不多有三萬。而且他一向有寬仁正直之名,就是老汗王生前也讚不絕口的,因此支持他的人竟比哈爾朗多,這纔有了老汗王去了,新汗王選了幾年沒有選出來的事!”
錢夫人就嘆了一聲,“原來夷人也一樣爭奪嗣位呀!”
封少奶奶立即瞥了她一眼,她便立即明白了,“羊夫人,繼續講吧,我們聽着呢。”
寧婉心中一動,比起世襲或者以軍功起家的武官,文官們在一層層的科舉過程中有同窗、同年、座師等等人脈,而且他們又四處任職比固守在一處的武官在消息上的確要靈通很多,且封少奶奶的哥哥又在京城裡,因此她們應該知道一些皇位爭奪的事情。
其實皇位什麼的,寧婉從來沒關心過,實在應了一句俗話,“天高皇帝遠”,在虎臺人看來,誰做皇帝與自己有什麼關係?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除了城門前會貼上一張皇榜以外,還不是一樣的過日子?就是各家的婚喪嫁娶,也都不相干,反正那榜文到了虎臺早已經過了許久。
但是她突然間想到了洛氏兄妹,洛嫣先前可是成了皇子妃的,按鐵石所說,皇帝只有兩個兒子,爭皇位應該就在他們之間了。那麼,其實洛冰和洛嫣先前是借了皇子的勢力?那麼他們是不是也捲入了皇位的爭奪?現在他們卻沒有?
自己最遠只去過安平衛,對於京城不過聽人道聽途說了幾句,胡亂猜測起皇位紛爭哪裡能對!寧婉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便輕輕地搖頭一笑,又聽羊夫人講述此次夷人南下種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