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傳書所得的潤筆,已遠遠超過哥哥們的廩膳了,楊雁回分外得意。她只留些零用,其餘全都交給閔氏去打理。
饒是如此,閔氏依舊爲錢財事好生髮愁。
楊雁回只知從去年杏花開時,到今年收了麥子,家裡最大的兩筆開銷。
一筆是兩個哥哥考中了秀才後,給廖先生的謝禮。那日,她陪着娘刺繡時,聽閔氏對楊崎道:“咱兩個兒子都中了秀才,鴻兒是個死心眼,再不提廖先生了。可人家好歹教導了他們兩個好幾年,哪能真的就把人家撇邊兒?這沒良心的事,我做不來。日後鴻兒想起,保不齊也要後悔。咱們還是要比着京郊的例子,封了謝禮給廖先生纔好。鴻兒不去,你自去也就完了。”
楊崎道:“做學生的不去,只有我當爹的去,這叫什麼事?那日喜報傳回來,院子裡擠進來多少人賀他兄弟兩個?坐在先生席上的,還是高主簿。廖先生不知曉此事倒也罷了,若知曉了,只怕還恨不得沒教過這兩個小子。我去了再讓人趕出來!”
閔氏道:“咱兒子畢竟久不在他的學堂裡了。便是真的不給,他也只能幹瞪着眼生氣。你真送去了,他還能打笑臉人?”
楊崎一想也是,道:“那就好好辦謝禮,就當給那兩個小混賬積德積福了,怎能說翻臉就翻臉,還敢不認自己先生了?要不是看鴻兒當初氣得書也不想了,我可絕不由着他這麼使性子。”
後來,閔氏一打聽才知道,無論京中京郊,凡得了秀才的人家,像她們這樣的人家,少說要封先生二三十兩的謝禮,另備下布匹鞋襪扇子、八樣葷素點心不等。她家兩個兒子,怎麼也要封五六十兩才過得去。那布匹鞋襪扇子之類,也都需得備雙份纔好。
閔氏怪心疼,但還是依例備好了謝禮。只是現放着秀才兒子不能用,只能叫女兒來寫的書儀。楊崎趁着兩個兒子不在家之際,喊了個夥計,牽了騾子,馱着謝禮去了鎮上,謝了廖先生一回。
廖先生見是楊崎來了,原本不大高興,但一聽是來送謝禮的,還是給了些笑臉。又見對方謝禮備得足足的,絲毫沒輕慢,往日的火氣更是去了七八分。
楊崎只解釋說是:“孩子的大伯母快不中了,人卻還監在牢裡。兩個孩子這幾日都只忙着爲她大伯母奔忙了,實在是來不得。就我這麼一個走不得遠路的人來了,太失禮了,廖先生莫怪呀。”
廖先生也沒說破,只命他的夫人收拾了一桌酒席,和楊崎小酌了片刻,好來好去,客客氣氣送了楊崎離去。
就這一宗,便花去了六十二兩銀子。
這日,眼看着閔氏又對着她那個賬本子發呆,楊雁回便悄悄問她怎地了。按理說,單給羅氏做繡品,娘就掙了好大一筆哩。
閔氏道:“你大哥不願拔貢,要願意,以他的資質,入國子監是一點問題沒有的。他要接着考鄉試。高主簿也纔是個監生出身,能說得上話的官,頂了天也就只有個工部主事,幫不了咱們太多。他倒是幫着尋了兩個極好的先生,沒告訴你大哥,只悄悄跟我說了,看能不能擔負得起。我一聽,好傢伙,那兩個先生,一個束脩一百五十兩,一個束脩一百八十兩。咱們一年四季還要供備着吃穿。先不說別的,就咱們家這地方,在青梅村是數一數二的,真放眼看看,只怕是大戶人家收拾出來給先生的一處小院子罷了。你想,束脩都這麼多了,那平日的吃穿,還能跟咱們一樣?”
學費好貴,讓閔氏這做孃的好發愁。兒子平日裡結交的人,也升了好幾檔,日常花銷,流水一般,嘩嘩的就出去了。若是兒子不打算繼續讀了,這錢省下來也可,就跟村裡的莊秀才一般了。
可如今哪裡省得?她還生怕兒子出手寒酸了,讓學裡的同窗和教官們笑話哩。
楊雁回道:“要不就去書院?還是要去官辦書院纔好。私創書院總是唧唧咕咕的罵朝廷,只怕容易招禍。只是官辦書院良莠不齊,也要尋一處好的纔是。便是要進私創書院,也要進那些考課書院。那些成日家會講的書院,倒也不錯,但只隔三差五去聽會講還不錯。要考功名,走仕途,萬萬不能去那些書院。”
閔氏道:“高主簿也是這麼與我說的。說小潭山上,東峰是覺明寺,西峰就是雲天書院,那雲天書院便是個私創書院,但裡頭的學子,一年能考出好幾個舉人了,辦了這麼些年下來,進士也出過幾個的。雖說費錢也不少,但比請先生花費的少一些。只是不知咱們這樣的人家,好不好進的。高主簿還給指了一條路,說或可去求一求秦家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出身安定府羅氏,那書院的山長曾是她父親的同窗。”
楊雁回笑道:“這個好辦,先問問大哥的意思。他若覺得那雲天書院是個好去處,咱們就替她去求秦老太太一遭罷。就破着您老往後不收她工錢,白給她繡幾幅繡品唄。若事情好辦,不需破費倒也罷了,若需要破費,咱們問明白了,不叫老太太吃虧不就成了?咱們也讓姨媽在中間說合。你原來幫老太太繡的佛經,可是幫她得了大好處,她總該幫咱們這一次。”
閔氏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怕銀子不湊手。真入了那私創的書院,還不得先封幾個厚厚的束脩給先生纔好?只怕頭一年的花銷,不比請先生少。”
一邊說着,又長嘆道:“先前給周桂花出了一大筆贖罪例鈔,後來她病在牢裡,咱們又破費請人看顧着她些。待她去了,又買了棺材葬了她。這要是給了咱家的恩人也罷了,偏還是個仇人。後來又林林總總的花出去那麼些錢。現如今,小鶯那裡,咱們還委屈着人家呢,才做了幾身衣裳,買了幾件首飾,就打發了小鶯出門。待往後寬鬆了,還是要再多給她置辦些東西。哎,村裡人都看着咱們家還算體面,誰知道我年年爲錢發愁來着!”
爲周氏用去的那些錢,便是楊雁回知道的第二筆大開銷了。
楊雁回笑道:“我不是還有些首飾?那金鎖子,紅珊瑚珠子的,還值得幾個錢。若真是錢不湊手,娘便拿去當了。反正那都是娘掙的,要是沒有娘,我也得不着那些。”
閔氏卻道:“這可不成。”
楊雁回問道:“娘既沒打算動那幾件不知冷熱不當吃喝的死物,又何苦對着女兒我哭窮來?”
閔氏作勢要打:“臭丫頭,看我不揍你,把你孃的心眼子看得這麼窄。我真要用,直接問你要,你敢不給?”她那手擡了擡,連楊雁回的一根汗毛都沒蹭着,便已落了回去。
楊雁回納罕道:“娘又不要當我那幾件東西,又對着我哭窮是作甚?我正奇怪哩,我上頭還有倆哥哥,娘就只管把家裡的賬目一條一條的給我看。要他兩個是做什麼的?”
閔氏道:“他們只要考個秀才,便已是光耀門楣了。有兩個廩生在,一切差徭不來騷擾,就是對家裡做了大貢獻了。現下他們還要繼續讀書哩。你不同,你也該學着當家理事了。”
楊雁回立刻警醒起來,道:“憑什麼我小小年紀便要學着當家理事了?我掙來的潤筆都給了娘,那也是一件功勞。我還要多寫幾年本子哩,我不要去當家理事。”
閔氏好笑道:“你終歸也要長成個大姑娘的。莫不是還要留在家裡做老姑娘吧?這幾日,已有人上門來說了兩回親了,你待怎地?”
楊雁回忙道:“是誰,都是誰來說的?娘可千萬別應了他們去。”
閔氏道:“你跟我學當家理事,我就不應,我還要先調理你幾年,免得你到了婆家,兩眼一抹黑,什麼也不懂,惹得公公婆婆丈夫不喜,天天罰你立規矩。”
楊雁回更急了,抱着她孃的胳膊,哀聲道:“娘,你捨得叫閨女去別人家受氣?我先跟你學當家理事,你莫急着應了人家。”她決定一直學不會一直學不會。
閔氏這才笑了一笑,道:“先放你再去瘋玩兩日,以後就在我身邊跟着學。那什麼話本子,終究不是個正途。不是不叫你寫,要先學會了正經事,得了閒工夫,再去寫那個。你娘我還沒慘到要當首飾賣衣裳的,待我糶了麥子,還能再叫你們多吃幾天肉哩。”
楊雁回這才怏怏不快的去了。
她不好意思去焦家找小鶯,便只好去尋莊秀雲。
莊秀雲的婚姻十分不幸。所以,楊雁回認爲,秀雲姐一定不會支持閔氏早早讓她嫁人的舉動的。
楊雁回將方纔在家裡的事,一五一十的對莊秀雲說了。誰知莊秀雲立刻將話題帶跑了,道:“我也尋思着讓我們小石頭將來考功名哩。便是考不下個秀才,多讀幾年書,給他捐個秀才。納粟入監也使得。可就我們家這點子家底,我還怕不夠支持他到那個時候哩。便是能支持到那個時候,我還怕不夠他娶親了。我爹孃年紀都大了,我爹總說錢的事不用我操心。可我怪心疼他的。我想找些事來做,可我不知道作什麼能掙錢。成天織布,也賣不了幾個錢。”
楊雁回聽她叨叨了這麼長一篇話,便胡亂幫着出了幾個主意,比如在村裡開個肥皂鋪啦,米糧鋪啦,針線尺頭鋪子啦,但正好都已有人在做了。同行是冤家,莊秀雲擔心和村裡人鬧了齟齬。若是去京裡開鋪子,那就連個鋪面也難尋,便是尋到了,那寸土寸金的地方,她們恐是連房租也交不起。
莊秀雲愈發的愁眉不展。
楊雁回瞅了她兩眼,問道:“雁回姐,你真想做些小本買賣?”
莊秀雲道:“我誆你不成?”
楊雁回道:“不是擔憂你誆我。”而是,她這性子能做生意麼?
莊秀雲道:“不擔心我誆你,莫不是擔心我幹不成事?”
楊雁回忙道:“我可不敢小看姐姐。若姐姐真有心,我幫你出個主意,你看成麼?”
“快說。”
楊雁回道:“姐姐,我瞧着京中的浴堂,生意都不錯。前朝女子都是能進浴堂的。偏本朝甚少有女子入浴堂。他們大戶人家僕婢多,咱們這樣的人家,洗澡甚是困難。不如姐姐開個浴堂?”
莊秀雲聽得張口結舌,半晌方道:“你莫不是瘋了吧?那穆知縣還沒做滿一任哩。就他那個樣兒,他會容得下有人開女子浴堂?”
楊雁回撇撇嘴,道:“他容不下又如何?他還容不得女子上廟燒香哩。那行牌下來,有誰搭理?京裡頭的爺爺奶奶們那麼多,在大街上拿着土坷垃隨手一扔,就能砸到一個比他官大的。人家的太太、奶奶、夫人、小姐們偏要進丘城縣的廟,偏不往四周其他縣裡去。他丘城縣的芝麻官能管得了誰?他那行牌纔下來,便有御史參奏他斷案不公,他還不是嚇得收回命令了?”
莊秀雲聽她這麼說,便又認真想了一想,覺得這主意甚好,道:“咱們村裡人家,鎮日裡作活,有的人家連女人也當男人使。沒個浴堂,洗澡甚是不便。你這個主意真好。真開個浴堂,既能賺錢,也能幫大夥排憂解難。可只有一樣,我連那浴堂是個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楊雁回道:“姐姐不知道沒關係,我知道。”
莊秀雲再次目瞪口呆。
楊雁回忙道:“我一時嘴快,我是說,我哥知道。我大哥二哥還有焦大哥,他們肯定知道。還有那些蓋過澡堂的工匠,通通都知道。你把這個主意跟莊大伯說說,若他也覺得好,讓他幫着買泥沙磚土,請了靠譜的人畫圖、起屋。待蓋好了,咱也不多收錢,一個錢洗一次。這不比在家裡方便輕省?等婦人們都開始來浴堂洗澡了。咱們就可以做大生意了。到了那時,咱們便可蓋更大更奢華的浴堂,再去覺明寺,和他們商議,買他們的溫泉水來,引得京中有些閒錢的奶奶們都來咱們這裡泡溫泉。咱們這裡風光又好,她們指不定多愛來呢。”
那覺明寺,因寺中有幾眼溫泉,又被人叫做湯泉寺。楊雁回可是記得真真的,她上回誤入男子澡堂,那湯工親口所說,他們家那洗澡水,都是從湯泉寺運過去的溫泉水。京中貴婦不辭辛苦,大老遠跑去覺明寺上香,八成還是看上了那裡的溫泉!但覺明寺距離京中到底遠了些,還是青梅村的距離更折中一些。
楊雁回又道:“若非姐姐忽然這麼問我,我還想不起這個好主意哩。有莊大伯和我爹幫着把關,咱們想做什麼不成呢?”
莊秀雲終於聽不下去了,打斷她道:“雁回,你這主意甚好。只是,爲何就扯上了你和你爹?”還一直咱們咱們的。
楊雁回嘿嘿一笑:“我怕姐姐那點子嫁妝不夠,若此計能行……我當然要入個夥……”娘不好意思當了她那堆東西,她儘可自己去當呀。
楊雁回又道:“咱們都是女人家,我是個閨女,你是個嫩婦,都不好出面。咱們只在背後做狗頭軍師,讓我大哥和莊大伯出面。咱們不說這是開給女人的浴堂,只說要開浴堂。一個里正,一個廩生,再讓高主簿幫幫忙求個情,難道縣裡還不給個憑照?憑照都給了,咱們開起來了,只接待女客,不接待男客,那暗門子和官妓通不接待,免得落人口實詆譭咱們。縣裡還能無緣無故派皁隸來砸了秀才家的產業?”
莊秀雲想了想,直接拍板:“就這麼幹!”
楊雁回面上笑意甚濃。等生意做開了,她就能從幕後走到臺前了。從古到今,沒聽說閨中少女開浴堂的。想娶她的人家,可要掂量掂量自家有幾分能耐能降住這麼個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