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謹白這兩日覺得自己快要被宋嬤嬤折磨死了。
這位老人家真是有趣。他好端端的活了十五年了,也沒人說他哪裡看着不順眼。她卻偏要說他說話不對,走路不對,吃飯不對,起牀、洗臉、漱口、穿衣、梳頭,統統都不對。總之他全身上下,就沒有哪裡是對的。他的言行舉止簡直就沒有一處是能入了她眼的。
最讓宋嬤嬤看不過眼的是,他在尊長面前實在是太沒禮數了。
他氣憤不過,便道:“嬤嬤,一會兒我如廁時,你要不要檢查下我拉、屎的姿勢對不對?”
宋嬤嬤原本微黃的面色,竟讓他氣得堪比關公面若重棗。老人家倒抽幾口氣後,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阿四阿五手忙腳亂的將宋嬤嬤擡回屋裡,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容易才弄醒了。
俞謹白心知老人家不能被這麼氣,一個鬧不好,只怕真要出事,便老實了許多。
偏宋嬤嬤還是不依,提着蕭桐專爲她教訓俞謹白留下的戒尺要揍他。於是,俞謹白一溜煙跑了。
宋嬤嬤差點又氣暈過去。竟然敢抗罰,這樣的學生,世所罕見!
阿四阿五追了幾步,心知追不上他,便嚷着說要立刻稟告蕭夫人去。
俞謹白縱身一躍,上了幾丈高的牆頭,回頭對那兩個小廝道:“去吧,就告訴她,小爺再不回來了!”
這下就連阿四阿五也要暈過去了。
俞謹白跳下牆頭,在郊野四處溜達。他冷眼瞧着秋日的運河頗不錯,便往河邊去了。
他又不想做什麼王孫貴胄、世家公子、高官顯宦,學這些個玩意兒幹什麼?再說了,他好歹也是習武之人,他自問自己的行動舉止從來都是有板有眼、英氣勃發、挺拔偉岸,既然並不難看,而且還算得上好看,那就更不用學別人那套了。
尤其可笑的是,那個宋嬤嬤明顯是個教慣了小姐的。如今年紀大了,腦子糊塗許多,時不時在給他做示範動作時,習慣性的做成了女子的標準。
惹得阿四、阿五悶笑不止。
不過不回去是不可能的。蕭桐若是知道他敢自行跑了,一定會派人抓他回去。到時候她會做些什麼……他還真不知道。不過想抓他,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蕭桐不敢明目張膽找他的情況下,抓他就更困難了。
眼下除了育嬰堂,似乎他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但是張老先生越來越煩人了,老人家年紀越大就越愛教訓他,去了也不過是討罵。
天大地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麼?俞謹白不由仰天長嘆。
想當年,他還能跟着師父四處遊歷。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若不是跟着師父去過一趟餘陽,他也不會認識林典史。
不過,在外遊歷也有不好的時候。林典史千里迢迢上京時,若他還在白龍鎮,他必不會落得那般慘烈的結局。
……
“二哥,林典史是誰?”楊雁回趴在窗棱上,小手支着腦袋,瞧着坐在屋裡寫文章的楊鶴。
這個“林典史之死”似乎是大哥的一段傷心往事,她也不知道能不能隨意去問楊鴻,只好趁着楊鴻不在家,跑過來來問二哥。
楊鶴擱筆,嘆氣:“你竟連林勝卿都不知道。就算不記得他了,也沒聽人說過麼?”
“恰好沒人跟我說起過。”
楊鶴繼續嘆氣。既然楊雁回問了,他也只得給妹妹講起這段陳年往事。
“林典史本是宣州秀才,後被安易省學政擇優報送入國子監讀書,是個貢生。他在國子監肄業後,被任命爲餘陽典史,便千里迢迢去了餘陽這麼個窮縣赴任。”
楊雁迴心說,這位林勝卿典史想來是個窮秀才出身,且在官場無甚人脈,也不懂得經營關係,否則怎麼也不會混到去那麼遠那麼窮個地方做了小吏。
楊鶴又道:“林典史在餘陽兩年有餘,目睹那裡因連年洪澇、乾旱,以至田地顆粒無收,百姓苦不堪言。怎奈地方長官爲着政績,絲毫不肯體恤,不但不肯上報災情,反倒加緊勒索百姓。小小一個餘陽縣,賦稅重如大邑。能逃的百姓都逃了,餘下的百姓便要承擔更重的賦稅。交不出糧食的百姓,便遭稅吏百般捶楚。這般惡行苛政,弄得餘陽餓殍遍地,以至民不聊生。林典史萬般無奈,只得攜妻女進京,爲民請命。”
倒真是個好官。楊雁回嘆道:“這想法雖好,只是談何容易?”
算起來,那是前年的事了。正逢新帝登基不久,朝中多事,有幾個高官有心思搭理一個窮鄉僻壤來的小小典史?若要進宮見駕,憑一個典史的身份,簡直難於上青天。如此,唯有攔轎告狀,或者直擊登聞鼓了。
楊鶴道:“確實不易。林典史兩袖清風,家無餘財,能千里迢迢上京,還是向百姓求助,衆人你三個我五個的湊銅板,給他湊了些路費。有逃難去了外地的餘陽百姓,也多有在他所經之處接應的。便是如此,他一路行來,仍是餐風露宿,受了許多苦。到京後,他因付不起客棧的房費,只得借住在有過淺交的廖先生處。那時候,我和大哥還在廖先生的學堂裡讀書。我們便是在那時,結識了林典史。學堂裡的學子,對他沒有不佩服的。可是大家身份低微,既無功名在身,也不認識什麼高官顯宦,且年齡又小,幫不到他。”
“林典史偶得閒暇之際,倒是與大哥相談甚歡,結爲忘年之交。咱們丘城縣衙裡的那位高主簿,也是林典史的好友,大哥便是那時候認識高主簿的。”
“後來,林典史連上幾道奏疏,卻都如石沉大海。他也曾想進宮見駕,卻因只是個小吏,便被攔在宮門外面。無奈之下,便在京中多方奔走,數次攔轎喊冤,求高官代爲請奏。可終究無一人幫他。林典史不願就此罷手,否則無顏歸見餘陽父老。於是,便在一個冷風刺骨的寒夜,將奏疏綁在髮髻之上,敲響了長安右門外的登聞鼓,隨後便於登聞鼓樓自縊身亡。當時,值守登聞鼓樓的是吏科給事中王復禮。王大人當夜便請求入宮面聖,稟奏此事。”
額……
王復禮?
舅舅竟然在這件事裡也跑了一回龍套?楊雁回對舅舅的好感便多了那麼一兩分。
她對這個舅舅實在是無甚感情。王大舅對他唯一的手足,也就是他的親妹妹,秦明傑已故原配夫人王氏,應該是無甚關心可言。否則好歹也該多看顧幾分秦莞。然而事實上,他極少去看秦莞,對秦莞也是關心甚少。即使去看,也就是打個照面便匆匆別過。
秦莞一年到頭也難見這個舅舅一次,見了面也說不上幾句話。王大舅反倒誇過秦家厚待秦莞,衣食住行樣樣都給準備最好的。
秦莞暗道這舅舅是個糊塗蟲。可憐她滿腹委屈,始終尋不到機會向舅舅訴苦求救。其實,她便是尋到了機會訴苦,王大舅也未必肯聽信她,即便聽信於她,也未見得會認爲秦家有錯。畢竟蘇慧男當時所作所爲,明面上無可指摘。
待她打定主意,下次再見到舅舅,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求助時,卻是一連兩年多都未再見到他了。便是年節,她想盡辦法找藉口要去王府走一趟時,蘇慧男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了。蘇慧男還想了個正大光明的藉口————孝期不宜走親。
若她能及早洞察蘇慧男的詭計,早該拼個魚死網破,可是她卻低估了蘇慧男的膽大包天和歹毒心思,最終落得慘死的下場。
不過楊雁回此番並未對自己的遭遇再次唏噓嘆惋————她已完全沉浸在對林勝卿的感佩中。
楊雁回問道:“那後來呢?聖上看到奏疏了麼?徹查此事了麼?”
楊鶴道:“聖上深爲震驚,翌日便派使臣趕赴餘陽勘察此事。可惜人死不能復生,林典史的性命卻是救不回來了。”
楊雁回是個感情豐富之人,聞言眼圈通紅,唏噓不已。
“大哥就是因爲此事,纔沒有去考秀才麼?”
楊鶴點頭道:“大哥得知此事後,傷心癲狂之下,竟將他房裡的四書五經全燒了,說讀書做官又有何用?爹孃又急又氣,可見他如此,又不忍苛責。當時已是寒冬臘月,轉瞬便到了次年二月,大哥無甚心情,便沒去考童子試了。”
原來如此。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麼一場緣故。
楊雁回又問:“那再後來呢?那位使臣可有爲林典史和餘陽百姓做主?”
“當時被派去的使臣是左都御史邵正祥。邵大人千里迢迢趕赴餘陽,查明林典史奏疏所言屬實後,即刻上疏覆命。聖上下旨嚴懲餘陽所屬府、縣各級官吏,減免餘陽百姓年賦兩萬石,併發放救濟。可憐林典史的妻女,連返鄉的路費都沒有。幸而朝廷下旨賞賜她們母女公田百畝,着監察御史祖新明護送她二人回餘陽定居。聖上感佩林典史,便厚葬於他,併爲他樹碑立傳。餘陽百姓也爲他集資立祠。真可謂備極哀榮。”
備極哀榮又怎樣呢?如此古今難見的好官,到底還是縊死在了登聞鼓下。
幸好他並沒有白死,餘陽百姓得救,貪官污吏受懲,妻女得以度日,想來林典史在天有靈可瞑目矣。
楊鶴又道:“據聞當地百姓還爲林典史的祠廟,題了一副楹聯。”
“題的什麼?”
“一點丹心全赤子,九重紅日照青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