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焦師孃的提議,楊鶯沒有任何異議。閔氏在問了楊鶯的意思後,便要將楊鶯送去焦家。心裡想着,這麼樣也好。讓小鶯和焦雲尚多處處,焦雲尚那死心眼興許也就能把心思用在小鶯身上了。既然小鶯對這親事沒意見,雁回又不想嫁他,還是讓他早些對雁回死心,對小鶯上心纔好。
焦家很快就正式下了聘。焦師孃來接楊鶯那天,閔氏早早讓小鶯換上了新做的一身衣裳,淺紫紗衫,鵝黃潞綢裙子,蔥綠緞面繡鞋,挽了髮髻,髻上簪了一朵紅茶花,兩支翠玉簪,打扮得漂漂亮亮,襯得她愈發鮮嫩水靈。
楊雁回眼看着一個好玩伴要走,眼淚汪汪拉着楊鶯,一副難捨難分的模樣:“小鶯,你捨得我麼?”
楊鶯道:“不捨得,我以後天天來看姐姐。”
楊雁回道:“既捨不得,那你別去了。每日裡來回跑,我還怕累着你的腿。”
閔氏拍開楊雁回的手,道:“別拉扯了,都在一個村子裡,你胡亂矯情什麼?”
楊雁回覆又拉住楊鶯的小手,道:“小鶯,你好狠的心腸,你果真要走麼?”
楊鶯湊近她,耳語道:“雁回姐,我那村學是早就不上了的,如今天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待我去了焦家,往後便是出個門,人只說這是焦雲尚的老婆,不會說是楊秀才的妹子。你還是讓我去罷。”
語罷,隨着焦師孃,大搖大擺的去了。
楊雁回在人後恨得直說:“她多早晚變得這般沒良心的?生生的拿話饞我。”
楊鶴道:“和你廝混久了,好好的丫頭自然要學出些壞毛病來的。小鶯沒變成你那樣子,已是很好了。你道焦師孃早早將小鶯接走是爲何?那都是怕跟着你學壞呀!”
楊雁回惱道:“不聽你胡說八道,我自去寫我的本子去。上回那個本兒賣得極好,邢先生叫我再多寫幾個哩。”
楊鶴道:“去吧。你多出幾個本子,待聲名鵲起,又得人人誇讚後,我也好跟人說李傳書是我的妹子。”
楊雁回一手指着二哥,道:“小鶯必是跟你學的,所以才變得這般沒良心。我若是寫不好,便不是你妹子了麼?”
楊鶴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不用氣。再過兩日便是清明瞭,到時候,咱們村郊也要豎幾架鞦韆,你去蕩個痛快。”
楊雁回道:“我怕你臉上不好看哩。”
楊鶴道:“我臉上有甚不好看?那鞦韆就是給你們女人去蕩的。往年你年年去,今年反倒不去了?哥哥考了秀才,你就不跟以前的小姐妹們在一處耍了?”
不等楊雁回開言,楊鶴又道:“大哥說了,你不用總這麼憋屈着自己,倒顯得咱們家看不起人似的。”
“你真不怕學裡的同窗們笑?”楊雁回又試探着問。
“怕什麼?”楊鶴道,“你看秦家的老太太,還有蕭夫人、溫夫人,哪個在你和娘面前是端着架子的?反而那些門戶實在夠不着的人家,纔不過出了幾個讀書人罷了,便急急忙忙跟市井人家劃開界限,動不動就說人家不是正經人家。別人家的女人去趕個廟會,看個燈,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他們偏要說人家都不是正經婦人,還不許自家的女人去。你不必理會那些窮酸。”
楊雁回又感動的兩眼淚汪汪了,拉着二哥的手,道:“不虧是我的哥,真是體貼我。怎麼不早體貼?!”
楊鶴納罕的看了妹妹兩眼,道:“雁回,你近來這眼淚有點兒多呀。”
楊雁回甩開他,道:“跟你鬧着玩罷了,我寫我的本子去。”
……
楊鶯果然說話算話,雖去了焦家,仍舊時常來和楊雁回作伴。因焦家前頭院子裡日日都有大小夥子練習拳腳,焦家在後院裡也蓋着一排屋子,焦師孃和楊鶯平日都是在後院裡。焦家收拾出一間敞亮乾淨的屋子給楊鶯住,而且又重新修葺粉刷過。裡頭的傢俱也都是嶄新的,唯有牀不合焦師孃心意。焦師孃便打發焦雲尚去重新買了木材,另尋了工匠,給楊鶯訂做一張拔步牀。焦師孃還滿村裡誇楊鶯能幹、乖巧、貼心,炒的菜、燉的湯都好吃,又會收拾屋子,隨手擺弄擺弄,那屋子就變得比以往好看多了。簡直好像得了個金蛋似的,每日裡喜得合不攏嘴。
楊崎和閔氏瞧着焦家果然不曾虧待楊鶯,也就放了心。
楊雁回甚是關心焦雲尚待楊鶯好不好,生怕小妹受了委屈。但想想焦雲尚的心思,楊家其實早已人盡皆知,她也就不好問楊鶯了。沒得再招來誤會。不過瞧着楊鶯倒也沒什麼不高興的。想想焦雲尚不是欺負媳婦的人,楊鶯又是個招人疼的,往後處處,說不定就如膠似漆分不開了。
一日,楊鶯拿了楊雁回新寫的本子來看,看着看着,不由輕聲念道:“積雨釀春寒,看繁花樹殘。泥途江眼登臨倦,雲山幾盤,江流幾灣,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徵雁,飛不到滇南。”
這是楊雁回所寫話本里的姑娘,因思念情郎,信口吟誦的《黃鶯兒》。
楊鶯念着念着,人便癡了,過了一會,才醒了神,道:“姐姐也開始寫才子佳人的故事了?才子遠走滇南,獨留佳人於空閨。這份相思情,真是愁煞人了,我看着都怪傷感的。”
楊雁回看了她一眼,道:“聽說焦大哥近來要往口外走一趟。”
楊鶯立刻聽出她話裡的意思來,不由紅了臉,道:“我還沒笑你,好端端的姑娘,寫這情情愛愛寫得愁煞人了。你是如何體會得人家的一片情長?你倒先來笑我!”
楊雁回只是看着她笑,不說話,把個楊鶯看得越發羞了。
楊鶯惱道:“你再這麼,我以後可不來了。”
楊雁回道:“嫁出去的妹妹潑出去的水,你都成人家的人了,可不就忘了我這姐姐了,我……”
楊鶯着實惱了,狠狠胳肢了她一番:“你再混說,我真的不來了。”
楊雁回這才告饒:“好妹子,你饒了我,改明兒帶你去打鞦韆。”
楊鶯這才放過了她,又道:“咱們叫上秀雲姐,一起去。”
兩個人正說着,崔媽媽忽然上門來了。她是來問閔氏取繡品的。
楊雁回是去年薛皇后千秋節時,才知道羅氏要將繡品是送給誰了。薛皇后禮佛成癡,那繡品是獻給薛皇后的壽禮。那繡的一沓《佛本生經》送入宮中,薛皇后喜得誇了好幾回。
別的官宦人家,便是料到了薛氏將爲新後,也不見得知曉皇后喜好。待薛皇后入主中宮後,距千秋節已很近了。那些人便是知曉了皇后喜好,也未見得就能來得及新繡出這麼些繡品。聽說倒也有命婦緊趕慢趕繡了佛經的,卻遠不及五彩斑斕,鮮麗奪目的《佛本生經》討薛皇后喜歡。
這壽禮並不奢華昂貴,但薛皇后和今上一樣崇尚節儉,焉能不喜?是以,這份壽禮送的實在討巧。
楊雁回不由咋舌,羅氏實在是很有政治眼光。得過皇后金口稱讚的老人家,秦明傑還不更得禮遇?
另有忠烈侯、一品誥命夫人蕭桐,獻上一架玉石屏風,也甚是稀奇。
這架屏風的用料,乃是從西川一座玉礦直接出產的一塊未經雕琢的大璞玉,高一米五,厚五寸,長二米,上有天生的玉石紋理。那紋理在近前瞧不出有甚稀奇,但走遠些便能看出,裡頭竟影影綽綽的酷似坐着個如來佛祖。
蕭桐命人以上好的金絲楠木製成底座,做成屏風,獻給薛皇后做壽禮。這架屏風雖說奢華昂貴,但以蕭桐的身份,寒磣東西她也拿不出手。這份大禮,也極受薛皇后的青睞,且在京中貴族之間成爲奇談。
原本楊家不想再跟秦家有牽扯,說定了不再往秦家送魚,讓他們另尋賣家。但羅氏也是禮佛之人,皇后有了,她還沒有,這心裡自然也撓得慌。便將價錢又加了數倍,央閔氏再繡一套。閔氏本欲拒絕,但對那價錢實在心動,便又同意了。
是以,這魚是不送了,但楊家還是跟秦家有牽扯。不過秦芳在侯府屢屢莫名其妙犯錯,惹得婆婆和夫婿十分不喜,早已消停了。蘇慧男這邊也被逼得步步後退。秦明傑“無意”間發現,蘇慧男的孃家兄弟在幫秦府重修舊宅時,大肆中飽私囊。其餘管事因忌憚蘇姨娘,是以,眼睜睜看着他大把大把往家裡摟銀子,卻不敢報上去。秦家的舊宅修好後,蘇慧男孃家也另起了一座規模略小一些的宅子。秦明傑怒不可遏,是以,蘇慧男如今已混到協理太太管家的地步了。要不是因爲太太生了一對龍鳳胎需要照顧,她連個協理也混不上。
看來葛倩容認爲現在還不到放出殺手鐗的時候。或許也是因爲,蒐集的證據不夠,秦明傑未必肯信。但瞧這陣勢,她是佔盡了上風。不過,蘇慧男頗有心機,絕不會就此輕易倒下,想來必會找準機會反撲。
只是如今的楊雁回,已不大想理會這些事了。她不想再讓心緒被仇恨填滿。一個人若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實在太容易行差踏錯了。她之前坑害的綠萍,不能算多麼無辜,但她害怕再這麼下去,她會迷失到陷害無辜者的地步。
所幸現在那什麼秦夫人、羅姨娘的,也都不來找楊家的麻煩了。
當初羅氏擔心閔氏不願再幫她繡佛經,便從葛倩容處借調了崔姨媽,讓崔姨媽從中說合。既是崔姨媽說成的事,後來便是崔姨媽來問閔氏拿繡品。閔氏和楊雁回已是很久沒踏進過秦家的門檻了。以前楊雁回總攛掇着閔氏去,現在躲還來不及。不見仇人,也就不想那些事了。
崔姨媽此次取了繡品後,稍稍坐了一會,和閔氏拉了拉家常。閔氏甚是掛念綠萍,崔姨媽便道:“她現如今自己住着一處院子,呼奴喚婢的,久已不伺候別人了,過得也沒比誰差。那羅姨娘也倒了。原本侯府的人只當她家是在京裡開生藥鋪子的,後來你那官司傳開了,人才知道她孃家還做過那許多惡毒事。申老夫人不喜她,刻意打壓,她淒涼着呢。”
閔氏擔憂道:“一枝獨秀未必好,指不定礙了多少人的眼。”
崔姨媽道:“綠萍會小心的。”
坐了一會後,崔姨媽便告辭離去了。
……
轉眼即是清明。京中人家紛紛出城踏青,鄉野小路上,遊人仕女衆多,桃紅柳綠,綵衣飄飄,比往常熱鬧多了。單青梅村附近的官道上,一日間便有五位貴婦人,坐着大轎,前前後後簇擁着七八十位媳婦、丫頭、並管家、小廝等,另有軍牢前邊執棕棍開道,後邊下人扛着大紅柄金掌扇,一路往小潭山的覺明寺去了。
楊雁回看這陣勢,心說,乖乖,這覺明寺越來越紅火了。看陣勢,這幾位可都是勳貴之家的夫人。
那幾位夫人因清明時節,郊野景色喜人,各個都讓敞着轎簾。那一身身華麗的通袖宮袍,雕花玉帶,真真是貴氣逼人。
楊雁迴心說,京中女子真是越發了不得了。纔多久的工夫啊,貴婦們便都敢拋頭露面了。想當初,蕭桐掀開簾子隨意露個臉,惹得多少人發狂啊!
又想,怪不得大哥二哥肯讓她多多放鬆一把了呢!哼,白叫她感動一回!
莊秀雲帶着楊雁回和楊鶯在路邊看了一回貴婦出行的熱鬧,便又和她們去了青梅村田間豎着的幾架鞦韆旁,和村子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一起盪鞦韆。
女人們難得有這等大顯身手的機會,各個拿出真本事,蕩起來時,恨不能將自己盪到雲彩上。下來時,一個個輕巧巧落地,沒有一絲絲狼狽。
有遊人遠遠瞧見了,還高聲吟誦着什麼:“彩架傍長河,女郎笑且歌。身輕如過鳥,手捷類飛梭……”
引得一衆女子哈哈大笑。楊雁回不由撇撇嘴:“咱們這鞦韆可沒傍着長河,生搬硬套,俗不可耐。”
輪到她時,她自也不會客氣,輕巧巧上了鞦韆,高高蕩起來。那天上的雲彩,在她眼裡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她只覺自己能變成鳥,離了鞦韆架也能飛就好了。
……
清明過後,楊雁回覆又將心思投入到了話本里。她一連寫了幾個話本,都被邢先生拿去刊刻了。邢先生給她的潤筆也越來越豐厚。其中一個本兒刊刻後,足足賣了三個月,還有人嚷着要買,且買家多是女客。有人因爲這個本兒,猜測李傳書或有可能是女子。
楊雁回將自己賣得最好的話本給楊鶯看。楊鶯還說:“我那日纔看了一半,便覺這本子寫得極好。那男女相思之情,全不似男人家寫得那般生硬造作。裡頭有一首《黃鶯兒》,讀來實在傷感。上回姐還笑我呢!”
過了沒兩日,焦雲尚就來尋楊鴻。他扯着楊鴻,神神秘秘進了書房後,又從懷裡拿出一個薄薄的話本來,道:“你給我指指,哪一段是《黃鶯兒》?寫什麼的?什麼意思?”
楊鴻只好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解釋起來:“這是本朝才女黃秀眉,因思念丈夫楊慎所做。這裡頭的意思是說……”
楊鶴和楊雁回偷偷將耳朵貼在門縫處,聽到這裡,雙雙捂嘴偷笑。
楊鴻解釋完,焦雲尚便臉不紅心不跳的收起了刻本,道:“這本子是誰寫的?故事酸了吧唧也就罷了,裡頭還摻和些纏綿悱惻的詞曲。我看不像個正經讀書人寫的,倒像是誰家閨女思春!”
楊雁回氣得一甩手,回房去了。一邊走,心裡不由便惱了起來。俞謹白,你怎麼還不回來?你們家的一年,有這麼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