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老先生很快被接到俞宅。楊雁回着實被他如今的模樣嚇到了。老人家離京時,精神奕奕,如今看着卻是十分衰弱,面頰乾瘦枯黃,彷彿風乾的臘肉,原本彷彿能看透一切的一雙睿智溫和的眼睛,而今也渾濁不堪,失去了所有光彩。整個人看上去,沒有半點生機,彷彿隨時都會離世一般。
楊雁回將邢老先生安排在楊鴻先前住過的地方。裡頭的東西一應俱全,地方也乾淨舒適。又即刻着人請了大夫來,給邢老先生把了脈,拿了藥,又挑了兩個細心的媳婦子,日夜輪流照看他。所幸大夫說,老人家只是憂思過度,又食不果腹,連日勞累,這才弄得身子極度衰弱。只要悉心調養一段時間,便會好轉許多。
邢老先生精神很差,卻顧不得休息,待那大夫走了,便對楊雁回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眼看着我這把老骨頭遭難卻不管。我在京裡,也算是跟許多達官貴人都有交情,可這種時候,還能收留我的,也就是你這個婦道人家了。雁回,難爲你了。”
楊雁回道:“老先生,你先好好歇息,有什麼話,咱們稍後再說。”
邢老先生因十分虛弱,說話一直是有氣無力,此刻又道:“這種時候,我哪裡還能安心歇息呢。”
楊雁回道:“既然登聞鼓已敲,先生的三位公子,便不會被問斬了,總要等案子審過了再說。案子不會這麼快開審的。老先生還是先歇息罷,待吃了藥,睡一覺,緩過這口氣來再跟我說。”
邢老先生難過道:“我哪裡吃得下,睡得着。我的兒孫們,都被我這把老骨頭給連累了。就連少棠也……”
楊雁回忙道:“老先生不要過分自責。誰知道那個柳尚書會這麼心狠手辣,爲了幾本書做出這樣的事來呢?那個知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刊刻《焚書》的人那麼多,偏偏那談州知州小題大做,要判的這麼重。這都是他們的錯,不是先生的錯。何況如今已到了京城,天子腳下,還怕沒地方說理麼?”其實這事,還真沒有地方說理。私自刊刻朝廷禁書,還是朝廷三令五申,一禁再禁的《焚書》。楊雁回覺得,事情只怕沒那麼容易解決。
邢老先生還想再說什麼,怎奈精神着實不濟,還未開口,人便昏睡了過去。
楊雁回在確認邢老先生只是睡着後,便離開了邢老先生處,往自己院子裡去了。她纔回去,九兒和林妙致便過來了。兩個人問明白了事情經過後,便勸楊雁回,千萬別胡亂幫忙。
先是九兒道:“那個季少棠那麼混賬,你如今肯收留他的母親住下,讓趙先生免受奔波勞碌之苦,已是念着師徒情分了。那趙先生可有厚着臉求你救她兒子?雁回,你可千萬別糊塗。”
林妙致來京時間尚短,還不知道秦菁曾經敗壞楊雁回名聲的事,更不知道季少棠認了這事。她考慮的卻是別的,她對楊雁回道:“我聽楊大哥說起過,這邢老先生是你的伯樂。你寫話本時,他曾多次指點,後來也是他刊刻了你的話本。他如今落難,你收留他也就罷了。但這個案子,人證物證俱全,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怕翻不了。咱們凡事不能逞強。若強行幫邢家,只怕要殃及自身。雁回,你可一定要想好了。”
楊雁回道:“這案子翻得了,只是要看怎麼翻案了。”
“這話是怎麼說的?”林妙致問道。
楊雁回道:“若是邢老先生擊鼓鳴冤,聲稱雕版是他自己回鄉後偷偷做的,書也是他自己偷偷刊刻的,與他的兒孫無關,他的兒子只是不想他受苦,纔會胡亂頂罪。這雖稱不上是冤案,但也還說得上是錯判。那麼,邢家的兒孫還是有可能被放出來的。只是這麼一來,邢老先生只怕要將這條命搭進去。”不過,邢老先生既然走了這一步,只怕也早不想要這條命了。
九兒問道:“你不想讓邢老先生遭罪?”
楊雁回道:“我不想,不過有個人比我更不想。那個人,已經趕在前頭擊鼓鳴冤了。”
九兒驚訝道:“你是說季少棠?”
楊雁回道:“你們有所不知。季少棠十二歲時,便得了邢老先生的青眼。老先生對他照顧有加,讓他幫着抄書、賣書,給他的酬勞,要比尋常人高一些,幫他不少。季少棠還跟邢老先生的幼子是至交。”
九兒道:“聽你這麼說,那季少棠倒像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了。爲了邢家的事,竟然敢擊登聞鼓鳴冤。可他分明,分明……”她一句話遲遲未完,楊雁回卻知道她要問什麼了。
楊雁回道:“那件事情應當同他無關。九兒姐姐想啊,有哪個舉子這麼傻,故意在知縣面前,說出自己那見不得人的醜事?那丘城知縣倘若一個心術不正,定要趁機狠狠懲戒他,也好向權貴們賣個好。若那丘城知縣是個品行正直的,依舊不可能容得下這樣的舉人。”
林妙致聽得一陣糊塗。九兒倒是越聽越明白,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當初做錯事的本就是秦菁?我見過秦菁,和她姐姐一樣張狂,是個極討厭的人。季少棠當初是爲了幫你洗脫污名,也不想指正自己的妻子,所以就一個人把事情扛了?”
楊雁回道:“應該是這麼回事。我們兄妹,與季少棠也算相交多年。我與穆振朝定親前,他還往我們家走動呢。也是他將我引薦給邢老先生的。後來我常去東福書坊,也與他見過幾次。他不是那等無賴,還做不出誣衊女人清白名聲的事。”
九兒道:“可我怎麼聽說,秦菁嫌棄季家貧寒,季少棠又做了那種事,被褫奪了功名,她便更不樂意留在季家過日子了。所以後來,夫妻兩個才和離了。聽你這麼說,那秦菁也太可惡,太狠心了些。”
秋吟、雲香和翠微都在一旁,此時也都跟着紛紛譴責秦菁。
趙先生在門外聽着這些話,想着這些事,忍不住又落下淚來。都是她太糊塗,才逼着兒子娶了個喪門星迴來。
少棠從未向楊雁回解釋過秦菁一事,可是雁回卻什麼都明白。事情鬧到這樣的地步,雁回還如此相信少棠的人品。自己當年,怎麼會認定了楊雁回瘋瘋癲癲,不是個好姑娘,又怎麼會鬼迷心竅,嫌棄她家世低呢。
若當初,她沒有逼雁回辭學,也沒有不許兒子和雁回來往……
只可惜這世上的事,沒有如果。她就是再想上一千遍,一萬遍,這個如果,也不會發生了。
秋吟聽到外面有哭泣聲,忙出去看,見是趙先生落淚,便問道:“先生是來尋我們奶奶麼?”
趙先生連忙抹了一把眼淚,進了屋裡,對楊雁回道:“俞夫人,我的住處很好,邢老先生也安頓下來了。我想出去打聽一下少棠的消息。他現在怎麼樣了,被關在哪裡,我還什麼也不知道。”
楊雁回道:“先生還是安心等消息吧,我自會派人出去打聽。”
趙先生道:“多謝俞夫人了。我……我還是先去邢老先生那裡,也好幫着照看一下。這一路過來,都是我和少棠照料他。”
楊雁回頷首道:“先生自便吧,將這裡當做是自己家一樣就好。”
趙先生這才千恩萬謝的去了。
秋吟再一次瞧傻了。待趙先生離去了,她纔對楊雁回道:“這趙先生,真是徹底變了個人一樣。”
翠微道:“獨子身陷牢獄,擱誰也受不了。”話畢,又對楊雁回道,“我這就去叫個辦事利落的小廝,出去打聽一下季少棠的情形。”
“去吧。”
翠微很快便將事情安排了下去。九兒和林妙致陪着楊雁回坐了片刻後,便也各自回房去了。
出去打聽情況的小廝還沒回來,楊鴻倒先上門了。
楊雁回笑對大哥道:“早上才家去了,這會子又來。該不是因爲想念林姑娘吧?人都說,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大哥莫不是已經想壞了吧?”
楊鴻道:“你少跟我耍貧嘴了。你把趙先生和邢老先生都接到了你這裡,這麼大的事,你打算一個人辦妥麼?竟也不往家裡送個信去。”
“這是什麼大事了?我不過是接邢老先生和我自己的西席過來住幾日罷了,還要往孃家送個信?一定是焦雲尚告訴你的。”她的家裡,竟然放着大哥兩個心腹眼線,隨時隨地都能把她的事,悄悄告訴楊鴻,想想還真讓她覺得不舒服。
楊鴻道:“虧得小焦去告訴我了。”
“然後呢?大哥要做什麼?將人從我這裡趕走?”楊雁回問道。
楊鴻道:“季少棠告的可是太子妃的姑母家,這麼棘手的案子,誰碰誰不好過。如今經手這案子的京官,自然也不會叫季少棠好過,已經先賞了他一頓殺威棒了。如今人關在刑部大牢裡。我自會安排人進去,給他送些吃食和棒瘡藥。”
“季少棠那個身板,受得住殺威棒麼?”楊雁回蹙眉問道。
“三十大板,想來不好挨吧。”楊鴻嘆道。
楊雁回又道:“大哥怎麼知道的如此清楚?早知道英明神武的大哥會來,我那會兒就不用叫小廝出去打聽消息了。”
楊鴻道:“我來就是想說,這件事你不能出面。畢竟季少棠也捲了進來,外人可不知道他敗壞你名聲的內情。你不想想自己,也該爲謹白想一想。如果你一定要管邢家的事,大哥幫你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