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氏近來因大受打擊,整日精神萎靡,時不時還要抹幾滴淚。她將綠萍的遭遇告訴了江家,江家那邊也只好作罷。回來後,閔氏身上就有些不好,足足在炕上躺了三日纔好些了。
楊雁回見閔氏如此傷心,心裡不由更添幾分慚愧。如果不是她使出這些心機手段,讓綠萍再出不來,娘又何至於如此傷心?
閔氏那麼討厭大嫂周桂花,還能疼楊鶯,更何況是一向交好的表姐的女兒呢。且從上回綠萍來楊家時的情景看,她分明是與楊家和樂融融相處甚歡。
想收拾的人還沒能收拾,到先害得閔氏這樣。
這麼一想,楊雁回也是鎮日裡悶悶不樂,每每坐到閔氏身邊,想開解她兩句,卻又心虛的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情形簡直好似母女兩個在默默相對垂淚似的。整個楊家鎮日裡愁雲慘霧。
楊鶴只好來勸閔氏道:“娘,表姐好歹也是侯門貴妾,比以前給人當丫鬟強出百倍不止,又不是去什麼苦地方吃苦去了,你何至於如此呢?再把自己弄出病來,可怎麼是好?”
閔氏登時就來了力氣,猛的坐起來,一拍炕沿,怒道:“小兔崽子,你胡說什麼?出去!”
楊鶴只好灰溜溜離開了。
其實楊鶴說的,也是楊雁回不明白的。最初崔姨媽分明是極高興的,畢竟做了秦芳的陪嫁丫頭,將來極有可能給侯爺做妾。憑着綠萍的樣貌手段和秦芳的信任,幾個丫頭裡,綠萍勝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怎麼忽然間這孃兒倆就千方百計的想出來呢?
楊雁回離開閔氏臥房後,來到後院,默默坐在瓜棚下發呆。
楊鶴瞧着家裡情形實在古怪,便來到後院尋她,問道:“原先不記得表姐了,人家跟你說話你還躲着。後來想起來了,又天天掛嘴裡唸叨。現在人家出門子了,你又傷心。”
楊雁回覺他着實聒噪,便起身道:“我出去溜達溜達,散散心。”
“你往哪裡去?”
楊鶴一邊問着,楊雁回已出了後院,往前頭街門去了。
秋日的郊野,天高雲淡,碧空如洗。短短几日工夫,千里青紗帳已在莊戶人家的辛勤勞作下被收割得乾乾淨淨,仿若從未存在過。大片大片良田,不見莊稼,只是空蕩蕩平坦坦的,在地下悄悄孕育着下一個輪迴。小徑兩旁,偶見幾棵柿子樹上頭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只待調皮的孩子採摘了去。
楊雁回望着茫茫田野,也不知該往哪裡去,不知不覺卻走到了她和俞謹白兩次相會過的水邊。
左近無人打攪,她便只顧坐在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上發呆,一時竟也沒察覺時辰。
楊家人到了吃中飯時,仍不見她回來,這纔有些着急了。去左鄰右舍問過了,皆說沒見她。秀雲家也沒她,小鶯那裡也不見人。
閔氏不由自責道:“我只顧自己難過,倒忘了她。她好容易想了那麼個主意,滿心以爲能讓綠萍出來做正經人家的少奶奶,誰知最後沒成。她心裡定然也不好過的。咱們雁回最是重感情的。這孩子,這是跑哪去了?”
楊鴻便讓楊鶴在家陪着爹孃先吃飯,他和兩位媽媽分頭找人,並說:“想來去了哪個沒人的地方,暗自傷心去了,要不了一個時辰,我就能尋她回來。”
……
俞謹白居住的別院裡,此刻也是一片愁雲慘霧。
阿四阿五將中飯端上桌來,三催四請喊俞謹白吃飯。俞謹白不情不願的過來坐了,嫌棄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道:“連宋嬤嬤一成的手藝都沒有。”
宋嬤嬤這個人雖然千不好萬不好———在俞謹白看來。但至少比兩個小廝會照顧人。眼見得別院裡連個上竈的丫頭也沒有,身爲這座宅子裡唯一的女性,宋嬤嬤便很自然的擔起了照顧主子的職責。
俞謹白初時還不習慣,可是沒幾天便覺得宋嬤嬤比兩個笨小廝強得沒邊兒,將他的衣食住行照顧的無一不妥帖。尤其這“食”之一字上,老人家的手藝着實好。就是隨手炒一把小青菜,也能讓人食指大動。
宋嬤嬤見他愛吃自己做的飯菜,便也不用兩個小廝掌勺,只讓他兩個打下手,她每日裡做飯。沒幾天工夫,就把俞大爺和兩個小廝的嘴巴都養刁了。
可三日前,侯府有個小廝來給宋嬤嬤送了個口信,於是,連中秋都沒告假的宋嬤嬤忽然要告假回家,說兒媳婦添了個胖小子,她得回去看看。
俞謹白頓覺慚愧———人家連身懷六甲的兒媳都不管,天天照顧他,他怎麼好意思看老人家不順眼呢?於是立刻准假,還把蕭桐每月着人給他送來的月例銀子都拿了出來,讓宋嬤嬤帶回去,給兒媳婦多買些好吃的補補身子,也給小孫子買個銀鎖子什麼的戴戴。
宋嬤嬤這一走,別院主僕三人的伙食就成了大問題。
何止俞謹白嫌棄兩個小廝的手藝,阿四阿五自己都嫌棄自己的手藝。
俞謹白夾起一塊黑乎乎的紅燒肉,看了看,實在不想塞到嘴裡,便又放下了,道:“再這麼下去,我就讓你們兩個餓死了。”
阿四道:“爺還是吃幾口吧。要再這麼下去,宋嬤嬤回來一看,才幾天的工夫,爺竟瘦了一圈。她雖被你收拾怕了,不敢惹你,定要教訓我們兄弟的。”
“什麼叫被我收拾怕了”俞謹白不由提高嗓門,“說得好像小爺會欺負一個老婆婆似的,她教訓我還少嗎?”想了想,又道,“念在你們兩個雖然笨手笨腳又長了個豬腦,但還算勤勤懇懇服侍我的份上,小爺帶你們進京下館子去,要去哪個酒樓,隨你們挑。”
阿四阿五頓時忘了被人說是豬腦子的不快,歡歡喜喜跟着俞謹白出門——蕭桐如今已經準俞謹白偶爾出去一趟兩趟了。
主僕三人剛走到大門口,就見宋嬤嬤拎着個小包袱回來了。
才三日工夫,老人家雙頰微陷,目中無神卻又帶着兩分水光,似是精神不大好。
阿四阿五歡天喜地將宋嬤嬤迎進來,心裡只想着,以後又有好吃的了。
俞謹白卻瞧出不對勁,忙問:“嬤嬤這是怎麼了?不是告假七日麼?怎地今日就回來了?”
宋嬤嬤便道:“家裡伺候的人也有幾個,用不上我。我惦念着爺呢,便回來了。”
俞謹白心裡頗是感動。
阿五又問:“嬤嬤,我怎麼瞧你哭過?”
宋嬤嬤覺得這三個猴崽兒今日好生乖覺,先是怔了怔,接着便胡謅道:“我的小孫子沒奶喝,換誰家的祖母不心疼呢?”其實也不全是胡謅,她的兒媳確實沒奶。不過三個猴崽兒的態度,叫她臉色緩和不少。
俞謹白自幼長於鄉間,聽過不少這種事,便道:“那就給你的兒媳婦吃豬蹄、公雞、鯽魚啊,這些都是下奶的。”
宋嬤嬤蹙眉道:“豬蹄、公雞都吃過了,還是不見奶水,也不知鯽魚吃了有沒有用,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做便……”說到這裡,老人家忽然截住了話頭,心說她自己都快讓俞謹白給帶跑了,便又板起臉道,“哥兒是侯府的公子,雖說只是夫人的義子,那也是大家公子,怎能隨意和人談論這些事體呢?便是小門小戶出身,身爲男子,理當……”
又來了……
“咳咳”俞謹白忙道,“嬤嬤別急,我去幫你抓幾條野生的鯽魚來,一碗湯下去,包管你的小孫子就有奶水喝了。”
話畢,跑得遠遠的了。
宋嬤嬤急得直頓腳,忙在他身後叫:“這個時辰了,抓什麼魚?可吃過中飯沒有?”
俞謹白充耳不聞,眨眼不見了人影。
想想要就着宋嬤嬤的嘮叨吃阿四阿五做的飯菜,俞謹白就恨不得跑的越遠越好。跑着跑着,不知怎地,他就跑到了會寧渠邊上那段僻靜之處。
遠遠的便瞧見河邊的歪脖子老柳樹上正坐着一個小美人。
俞謹白頓時喜上眉梢——看,多巧,他們走哪都能遇上!咳咳,雖然說,範圍也僅限於這方圓十幾裡之內吧。
他悄悄走了過去,準備嚇一嚇這小丫頭。
楊雁回卻忽然站起來,又往河邊走了幾步,俯身摸起一塊小小的石頭,狠狠朝水面上拋了過去,丟得遠遠的。最後只聽“咚”的一聲悶響,石頭落入水裡,再不見了。
她惱恨的朝着水面道:“憑什麼她們做了那麼多壞事都能活得心安理得,我只做一回,就一回……”
俞謹白聞聽她口出此言,心下正奇怪,卻見她忽又轉身,對着身側一株老樹的樹身拍打起來:“憑什麼?這不公平!我不想日日這麼難過!”
楊雁回拍了幾下,猶覺不夠,又補了一腳。
“哎喲!”她一下沒踢好,反覺大腳趾頭一陣尖銳的疼痛,那痛彷彿一下子要疼到人心裡似的。她不由抱着一隻腳直跳,一邊跳着,身子便轉過來,正瞧見不遠處正翹起脣角的俞謹白。
楊雁回顧不得擔憂這小子都聽去了些什麼,臉已紅得好似豬肝——老天你在玩我嗎?爲什麼我每次出醜,都要讓他看見!
她已羞得無地自容,偏俞謹白並沒有對她的腳表現出什麼關心來,反而笑意越來越盛,忽然就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全身發顫,身子都彎了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淚都要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