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楊雁回坐了騾車,帶着秋吟上京,將寫好的話本子,也是她第一次寫的長篇小說,拿給邢先生看,又對邢先生說起自己已定親的事。
按照邢先生的規矩,與人商討話本時,不能有第三人在場。實在是時下盜版者太多,而且手段百出,無比下作,以至老人家防備太過。是以,秋吟是在屋外的。反正邢老先生已是望七的年紀,也無人會疑慮些什麼。
邢先生聽楊雁回說她已經定親了,分外詫異,忙道:“怎麼這樣突然?”
楊雁回道:“娘怕我又撞見個威遠侯,偏又再沒遇見個穆公子來救。”她是對邢先生說起過此事的。還憤慨的表示想將此事改成話本,痛批威遠侯。邢先生思量了思量,沒敢直接應了。
聽楊雁回這麼說,邢先生大爲感慨,道:“這分明是因噎廢食。”
楊雁回頓覺找到了知音。但她還沒來得及感慨,就聽邢先生又問道:“少棠可知此事?他就什麼也沒做?”
楊雁迴心說,老爺子怎麼就那麼喜歡撮合她和季少棠呢?她道:“我已久不見他了,不知他現在的景況。再者,我的親事與季公子有何干系?”
邢老先生道:“丫頭這話忒沒良心,那小子可沒在我跟前少幫你說好話了。”
楊雁回便問老頭兒道:“依着先生的意思,我這話本寫得其實不中,都是靠着季少棠的面子,先生才肯着人刊刻?”
邢老先生只得道:“那……到也不是。”小丫頭的本子賣得着實好,尤其受女人歡迎。
楊雁回道:“先生不羈慣了,往後千萬莫再亂說。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和季公子有私情。我倒是沒什麼,我怕季公子被耽誤了。”
邢老先生聽得哈哈大笑:“丫頭這話可是說反了。怎地反倒是你沒什麼?你就不怕那麼好的一門親事給飛了?”
楊雁回正色道:“我巴不得飛了。”
邢老先生納罕道:“照你以前所說,那穆公子武藝超羣,一表人才,你如何就這麼不願意?”
楊雁回道:“我嫌他們家是當官的。”
邢老先生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可是怕人家千鄉萬里的去做官,你也要跟着到任上去?這一去,可就離家遠了。何況朝廷不許地方官在任上買房屋,還要住到自己的首領衙門裡。那地方多窄憋?一說起來又是官眷,不好隨意進進出出,生生憋屈在衙門後頭那一個小小院子裡,可不要憋煞了小雁回呀。”
楊雁回道:“這倒不怕。我娘都細問過的。那穆知縣下一任只怕要選了通州知州,還是緊挨着京城,沒有離家千鄉萬里。再往後,只怕是要留京做京官。便是穆振朝,也幫他在五成兵馬司謀個差事。京官便可光明正大置辦私宅。便是打點不到,沒選了京官,也沒甚要緊,不用做小兒媳
的跟過去伺候二老。只讓我和穆振朝在一處。”
邢老先生又道:“如此說來,你娘給你選的這門親事就更不差了。你是怕那當官的人家規矩大?便是置辦了私宅,你也不好隨意出去?”
楊雁回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她已有心上人了,只是心上人不知在哪云云,何況她如今確實禁不起官眷的那些規矩,便嘆氣道:“可不就是這個意思麼?人都說,京城的女人已是夠隨意了,便是我們京郊,也已是好多了。可真要做了官眷,我也受不了呀。以後七月十五人家放燈,我還能不能去看?小潭山能不能隨意去爬?這話本子還寫不寫得?若是都不能,我情願還是去死了罷。”
邢老先生嗔道:“小小年紀不要亂說,開口閉口死呀死的,不吉利。”
楊雁回便不提“死”字了,只是道:“我娘聽了我的顧慮,說除非將我配給個殺豬種地沒根基的人家,否則誰家的女人還不得守着些規矩?這也都是沒法子的事。我說,那我有潤筆,還有花浴堂的分紅,我自己守着銀子過日子罷,多輕鬆自在,何苦嫁了人去受苦。娘說我小孩家家的亂說話,又說她看那穆夫人時不時還能去花浴堂泡個溫泉,想來穆家對女眷的要求尚算寬鬆,家風不算守舊了。畢竟那花浴堂的女客,大多也只是富人家的太太奶奶,正經的官眷可是不多。”
邢老先生也沒話說了,只得道:“如此看來,你娘已是處處都爲你想得周全了,你還是從了吧。”完了又嘆息一聲,“只是可惜了少棠呀!”
楊雁回:“……”
……
楊雁回沒精打采的乘了車往回去,正走着,忽聞窗外有人道:“這位大嫂,請問這可是楊家的車子?”
楊雁回聞言,面上頓時大喜,這分明是穆振朝的聲音!很好,她正想着要會一會這個傢伙呢。就是發愁女人家要守的規矩多,沒有個見他的時候。
秋吟見她面帶喜色,立刻朝她臉上比了個羞羞的手勢。楊雁回“嗤”了一聲,心知她誤會了,卻是不以爲意。
趕車的是何嫂子,那何嫂子並不認得穆振朝,但看對方穿衣打扮不是個尋常子弟,坐下跨的棗紅馬又頗爲神駿,說話也有禮貌,不像個地痞無賴,便笑道:“正是,不知這位相公是哪位?”
不待穆振朝回話,楊雁回便掀開車簾子,向他道:“穆公子這一向可好?”
穆振朝發現車裡頭的是楊雁回,便也笑道:“我看這車和趕車的大嫂都頗爲眼熟,便冒昧問了問,不想竟是楊姑娘坐在裡頭。”
楊雁回面上淺笑,輕輕柔柔道:“前兒穆公子送的點心收到了,花浴堂的女工都說好吃。”
穆振朝的臉色立刻黑了一黑,道:“那是送給楊姑娘的。”
楊雁回道:“我一個人如何吃得完?嘗過一個覺得很不錯,想着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便將剩下的拿去賞了人了。”
穆振朝的臉色並未因此好轉,但眼裡看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子,也沒得氣生,仍是道:“楊姑娘,這附近有家茶舍,姑娘可否賞臉同去品茗?”
楊雁回假意推辭道:“我是個閨閣女子,不好隨意拋頭露面。”
秋吟在一邊聽得直翻白眼。姑娘這話說得,好像那日爬小潭山的不是姑娘似的。
穆振朝道:“不打緊,那是一家十分安靜的茶舍,也有許多雅閣。”
楊雁回仍舊假意推辭:“孤男寡女,恐是更加不便。”
何嫂子也覺得不好,雖說她兩個是訂了親的,但到底未曾婚娶,楊雁回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子。倘或鬧出些什麼閒話來,她不好跟閔氏交代。當下便道:“穆相公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出來時太太有過交代,不許我帶着姑娘四處閒逛。”
穆振朝覺得這個趕車的大嫂真是太沒眼力勁兒了,便也道:“現在不是嫂子帶着姑娘閒逛,是我想和你們姑娘喝杯茶罷了。”又轉臉道,“楊姑娘,還請賞臉。”
楊雁回一副萬般無奈的樣子,只得依了他,道:“那茶舍果真如公子所說,十分清靜?”
穆振朝聽她話裡的意思有轉機,這才道:“果真清靜。那個茶舍略偏僻些,常去喝茶的,大都是老闆十分熟絡的朋友和客人。”
楊雁回不由噗嗤一笑:“竟有這樣的茶舍?那老闆要有多少熟客,才撐得起那茶舍不倒?”心裡卻隱約猜出來是哪家茶舍了。不知道穆振朝有沒有安排秦英等在裡頭跟她攤牌呢?看穆振朝這一臉殷勤的樣子,又不像是要攤牌。何況要攤牌,只退親便了,何苦又只邀她自己去那茶舍呢?那大概這廝只是單純想獻殷勤?
穆振朝道:“那老闆是靠販賣茶葉謀生,許多茶舍茶莊,都是從他家躉貨。茶舍卻經營的十分隨意。”
楊雁回點頭,但笑不語。
穆振朝又道:“楊姑娘,不如去那裡喝幾杯茶?他家的好茶很多。”
楊雁回欣然道:“盛情難卻,我隨穆公子去一趟便是。何嫂子,咱們去吧。”
何嫂子十分不情願,坐着一動不動:“姑娘,這傳出去了……”
楊雁回打斷她道:“你不說我不說,如何就傳出去了?何嫂子,去一趟吧。娘不讓你帶我亂走,其實是怕我遇到歹人,如今有穆公子在,哪裡還有歹人敢近前?”
何嫂子只得依了楊雁回的意思,隨着穆振朝往他說的茶捨去了。
楊雁回落下簾子,坐回車內。秋吟繼續拿手指颳着臉羞她。楊雁回一揚脖子,表示不在意。
待騾車緩緩停下後,楊雁回先掀開簾子看了一看,果然是她猜的那家茶舍。
楊雁回下來後,穆振朝便引着她往裡頭去了。茶舍裡果然十分清靜,只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夥計守着店。
不待那小夥計答話,穆振朝便道:“老房間。拿你們新到的蘭香牡丹來。”話畢,又引着楊雁回上二樓去了。
楊雁回提着裙子,踩着樓梯跟上去。秋吟完全不懂得欣賞此地的雅緻,只覺這裡安靜得可怕。她便開始胡思亂想,穆公子爲何帶小姐來了這麼個陰森森的又沒人的地方?該不是要……?她要隨時保護好小姐呀。唉,原來便是未婚夫婿,也不好獨處啊。
進了一處茶室後,小夥計很快送來茶葉,一邊又忍不住暗暗往楊雁回那裡瞥了好幾眼。
穆振朝冷聲道:“我來泡茶即可,你自去忙吧。哦,記住,這位是青梅村的楊姑娘,往後可認識了?”
小夥計心知穆振朝是不高興了,忙灰溜溜退了下去,連個賞錢也不敢討。
楊雁回忽呵呵笑道:“穆公子好雅興。我本以爲穆公子是個每日裡只知練武的勤奮人,不成想,原來穆公子也是每日裡泡在茶館和澡堂啊。”語氣涼涼的,嘲諷之意頗濃。
京城中的閒散子弟頗多,日日吃喝嫖賭的不少,但上午喝茶下午泡澡,俗語謂之“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也不少。
穆振朝屬不屬於此列,楊雁回並不知道,她的目的只是打擊穆振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