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姨媽帶來的消息
崔婆子母女的騾車漸漸停在楊家門前。閔氏聽到門外的聲音,便拉着雁回出去迎客。綠萍還未下車便聽到了閔氏的聲音:“可算是到了,快下來,趕緊進屋歇歇。”
綠萍身子輕巧,當先下了車,又扶着崔婆子下了車。崔婆子笑道:“你媽還不老,不用你這般小心。”
閔氏讚歎道:“小半年不見綠萍,前些日子在如意銀樓門口撞見,我瞧她出落得越發水靈了。如今再看,人也更乖巧懂事了。姐姐,你可真是個有福的,有個這樣好的女兒。”
綠萍笑道:“姨媽又來打趣我了。”
閔氏身邊站着個少女,那少女梳着雙丫髻,髻上各纏着一串淡粉色小絨花,身着艾青色琵琶袖窄襖,水紅色撒花百褶裙。這一身鮮紅嫩綠的穿戴,若換了別人只怕撐不住,可在她身上,卻不見絲毫俗氣,反將她襯得愈發粉妝玉琢、嬌美動人。
綠萍如往常般,親熱的拉過女孩兒的手:“雁回,你在病牀上時,我一眼沒來瞧瞧,現下你大好了我纔來。你不會怨了我吧?我知道你愛吃愛玩,今兒個從侯府帶來許多好吃的點心,外頭買不着的。”
綠萍本以爲楊雁回會大大咧咧笑着回她一句:我病着時你來瞧我做什麼?現下我好了,咱們兩個正好一起玩。說完後,她便歡歡喜喜拉着她往家去。
誰知楊雁回卻只是怯生生瞧着她,彷彿瞧一個陌生人,盯了她半晌,才問道:“你就是綠萍表姐?”
她這一問,在場的人都愣住了,連時常給崔婆子母女趕車的王老漢都怔住了。
閔氏最先回過神來:“雁回,你怎麼又犯糊塗?”
楊雁回卻一臉無辜地瞧着閔氏:“難道我又認錯人了?不是說綠萍表姐今日來嗎?”
綠萍覺得楊雁回有些怪怪的,拉着她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往常楊雁回都是“姐姐姐姐”的,叫她叫得親熱着呢。可這會兒,楊雁回看她的目光,完全就是看着個陌生人。除了陌生,那眼底深處,似乎還有那麼一些她看不懂的東西,莫名的讓她發憷。
這時,楊鶴的聲音忽如霹雷一般從裡面傳來:“楊雁回,你看看你幹得好事!”
楊雁回聞言,朝閔氏一笑:“娘,二哥叫我哪,我這就去瞧瞧我乾的好事。”說完,轉身匆匆跑進街門,直接將綠萍撇邊兒了。
她自然是認得綠萍的,可她忘不了綠萍對秦莞的冷言冷語,更忘不了她和秦芳一唱一和對秦莞惡言相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還有她做過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她實在無法與她親熱。那就乾脆裝作很陌生吧。
閔氏本以爲楊雁回全好了,沒成想今日忽然來了這麼一出。她憂心忡忡道:“這,這可怎麼是好呢……”
崔婆子寬慰道:“妹子,你別急。我瞧着雁回身子早就好了,人也不糊塗,只怕是一時還沒記起綠萍。”
綠萍問道:“姨媽,雁回受傷後,時常這樣麼?”
閔氏道:“起先是,後來就極少這樣了。”
綠萍低聲納罕道:“我怎麼瞧着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楊雁回提着裙子跑到楊鶴房裡,進門就叫:“楊二鴻,你鬼叫什麼?不知道姨媽來了?也不出去迎一下。”
“你反倒教訓起我來了?這話你怎麼不去跟大哥講?”楊鶴手指隔壁,“你若敢去教訓大哥,我便服了你。”
楊雁回道:“大哥和爹去莊大爺家了,你不知道呀?”
楊鶴一怔,問道:“去莊大爺那做什麼?”
楊雁回扁扁嘴:“我怎麼知道?等他們回來了再問唄。要沒別的事我就走了。你屋子裡臭死了,你昨晚睡覺肯定沒洗腳,臭襪子又塞牀底下了吧?早上起來也不知道開窗子換換氣。”
“你等等”楊鶴不准她離開,一把拉過他妹子的手,將她拉到一個半人高的小櫥子前。那櫥子是給他裝雜物用的。楊鶴將櫥子打開,手朝着一摞書籍指着:“我的書呢?怎麼少了一本?定又是你不問自取。”
楊雁回甚是不好意思,一雙纖巧的天足向後退了兩步,準備開溜:“那個,你昨兒下午不在家,我又想找本書看,就自己過來翻了翻。我又沒弄亂,我這不都給你放好了嗎?”
“你這叫給我放好了?”楊鶴抽出其中一本書來,“這本《太平廣記》的書皮怎麼掉了?”
楊雁回道:“那書皮本來就快掉了呀。我抽出來時又不小心蹭到了別的書,就……整個都掉啦。哎呀二哥,你別發火,我給你粘好還不成麼?我這就去做些糨糊來。”
楊鶴道:“先別急着跑,我的《太平廣記》貳冊哪裡去了?趕緊還來。我今日正好想看。”
楊雁回道:“你急什麼,讓我先看完再說。”
楊鶴指指楊雁回:“你非讓我自己去搜,是吧?”
楊雁回道:“好歹我也是個姑娘,你好意思去我的閨房裡亂翻東西?”
楊鶴道:“合着我的屋子你就來得、翻得,是不是?”
楊雁回橫了楊鶴一眼,道:“小氣鬼,還你就還你。就在那呢,你自己去拿好了。”楊雁回朝楊鶴的牀邊努努嘴。
楊鶴忽覺不妙,腳下一步也未動:“那牀底下只有臭襪子,快去你屋裡將書拿來還我。
楊雁回只得轉身坐勢離去。她剛回過身,腳下一轉,忽然直奔楊鶴牀邊,一把掀起牀上的被褥。楊鶴想阻止,已然來不及了。楊雁回將他壓在牀被下的兩本書翻了出來。一本薄薄的《西廂記》,另有一本厚實些的《水滸傳》。
楊雁回拿着兩本書,示威似的朝楊鶴晃晃:“你再對我兇,我就告訴娘去,還要告訴爹”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還要告訴大哥。讓你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書!”
這時,外頭傳來腳步聲,閔氏和崔婆子母女進了堂屋。招待表姐母女坐下後,閔氏便往楊鶴這邊來了:“雁回、鶴兒,怎地還不出來?什麼時候這般沒規矩了?”
楊鶴趕緊上前,將書從楊雁回手裡奪了,手忙腳亂的將兩本書又壓在被褥底下藏好。緊接着,閔氏便進來了,語氣也比剛纔凌厲了些:“楊鶴,快些出來。別盡顧着和妹妹鬥氣。”
楊鶴忙道:“這就出來了。”
閔氏看着楊鶴房間,皺了皺眉,又問:“怎麼牀鋪這麼亂?”
楊鶴連忙去抻被單:“我馬上鋪好。”
楊雁回上前和他一起鋪牀:“我幫二哥鋪牀。弄好了就出去了。”
“快着些,別讓姨媽和表姐久等了。”叮囑完,閔氏這才離開楊鶴的屋子。
眼看閔氏走了,兄妹倆才鬆了一口氣。楊鶴低聲對雁回道:“你不許說出去。”
楊雁回也低聲道:“成。不過我有條件。”
“你還有條件?”
楊雁回道:“你那《太平廣記》只有兩冊,太少了,看得不過癮。你再多蒐羅些來。”
楊鶴低聲道:“《太平廣記》全書有五百卷。若要蒐羅齊全了,我那櫥子可塞不下。你也太貪心了。”
楊雁回聞言想了想,便道:“那我將你的《太平廣記》讀完了,你得把《西廂記》給我看。”
楊鶴不甚在意這書,便道:“那書我翻了幾頁,沒什麼好看的。盡是些纏綿悱惻的淫詞豔曲,你要看便拿去看吧。”
楊雁回又道:“看完了這纏綿悱惻的《西廂記》,我可還要看那打打殺殺的《水滸傳》。你也得給我看。”
楊鶴便猶豫起來了。西廂記很薄,楊雁回很快便能讀完。水滸便沒那麼容易讀完了。況且他手裡這本並沒完,底下還有兩冊呢。雁回看完了這一冊,只怕還得要他蒐羅餘下的兩冊。偷偷讀的時間久了,便容易被人發現。好好的妹妹,給他引得看些烏七八糟的閒書,若給爹孃和兄長知道了,指不定怎麼教訓他呢。更何況他這本水滸也纔讀了小半,到時候,雁回若來同他搶着讀……
楊雁回看他猶豫,便道:“哼,我這就告訴娘去,說你看這些書。”楊雁回作勢要走,楊鶴慌得一把拉住她:“好妹子,我這裡的書,你要看便看吧。”
楊雁回這才滿意了,甜甜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快出去吧。再晚娘該生氣了。”哼,她上輩子怎麼說也比楊鶴多吃兩年飯呢。對付他還不容易?
閔氏這會兒早和崔婆子、綠萍,去自己屋裡坐了。秋吟也早已將茶水、點心、鮮果、瓜子、花生,一一擺了上來。
楊鶴和雁回進來時,就聽崔婆子道:“如今闔府上下都忙着三小姐定親的事,是以,我往後便又不得空了。侯府事情多,綠萍那邊只怕也不得閒。咱們姐妹再見面,又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楊雁回聽了這話,問道:“姨媽,秦家又要辦喜事了?”想不到這麼短的日子,秦蓉也說了人家。以蘇姨娘的性子,肯定又要巴結個高門顯貴。只是這次,不知道還有哪家高門顯貴肯娶秦蓉?
崔婆子笑道:“我們三小姐定了安國公馮家。”
“啊?”楊雁回奇問,“該不是給安國公做妾吧?”就算蘇姨娘肯,秦明傑丟得起這人?再說,那安國公也得樂意呀。
說起來,這安國公夫婦真是京中勳貴人家少見的一對。兩口子年過四十無子,安國公既不納妾也不立嗣,到也真沉得住氣。
安國公夫人上無公婆壓制,下無妯娌掣肘,丈夫又對她百般尊重,都老夫老妻了,依然恩愛有加。她一個人在偌大個府邸呼風喚雨,真是過得好不快活。引得京中不知多少貴婦又酸又妒,只恨自己沒這般好命,進而又開始用“至少自己能生養,那安國公夫人半根毛也生不出來”安慰自己——就連蘇姨娘這得寵的妾也是這般說的。
崔婆子笑道:“哪能呢?我話還沒說完。是馮家二房的嫡長子。”
二房?楊雁回想了想,心中只覺好笑。這蘇氏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她是做夢想讓秦蓉做公爺夫人呢,也不看看秦蓉的造化夠不夠!
綠萍奇道:“雁回,我聽着你的意思,你是早知道安國公膝下無子?”
楊雁回眨巴眨巴眼:“嗯。跟娘在京裡閒逛時,從路人嘴裡聽來的閒話。”
綠萍點點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了。
閔氏驚歎道:“這蘇姨娘怪有本事的。只是……那馮家也樂意?”
崔婆子道:“怎麼不樂意?就憑着那份豐厚的嫁妝,得叫多少人家眼饞?”
閔氏奇道:“那馮家……竟是爲了錢?”心下不由鄙夷道,這樣的人家能好到哪裡去?
崔婆子道:“各取所需罷了。馮家二房缺錢,我們蘇姨娘是盼着那安國公立嗣!高門裡的事情,道道可多了。這你就不懂了吧?”
閔氏笑了笑,心說,立嗣也不能夠立這樣的人家呀。那蘇姨娘聽着便不是個善茬,竟爲了錢娶這樣的女人生養出來的女孩兒?哪個公侯糊塗了,纔會過繼這樣的嗣子?
楊雁回也撇撇嘴,心中一陣冷笑。蘇慧男是個蛇蠍心腸的小人,小人素來都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若以爲人人都如她那般愛財,那她這算盤可就打錯了。更何況人家安國公兩口子也不缺錢。人家會爲了她女兒那點子嫁妝就過繼二房的嫡長子麼?只怕反倒因此越發不肯過繼那馮家二房的哥兒。不過麼,蘇慧男有後招也不一定。她就當看戲好了!
楊鶴也聽得來勁兒了,問道:“那馮家二房到底是多缺錢呢?”
崔婆子道:“原本也是過得下去的,是以,親事雖談得差不多了,但也沒有就此定下來。誰知馮家那哥兒近來做了一樁不爭氣的事。”
崔婆子話到這裡便住了口,她總是故意只講一半,吊着別人胃口,非等別人來問她。
閔氏知她是故意的,便順着她的意,笑問道:“是什麼樣不爭氣的事?”
崔婆子得到了滿足,便接着說道:“那馮家的哥兒雖說無甚大才,倒也算得上本分。可誰知前些日子,被人拉着去逛窯子……”崔婆子說到這裡,看了看楊鶴、楊雁回,又將話咽回去了。
楊雁迴心知崔婆子顧忌自己是個姑娘家,有些事不好說給自己聽,但卻佯裝不知,催促道:“姨媽,你快說呀。”
閔氏好笑的看了一眼女兒,對崔婆子道:“姐姐,你就當這是樁趣聞給我們講講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沒那麼多講究。村裡人連更不堪的事也講的,雁回早不知聽了多少了。”又對楊雁回道,“雁回,這麼新鮮的事從你姨媽這聽了去,可千萬別去外頭講。姑娘家家的,不好亂說話。”
楊雁回忙乖巧的點頭道:“知道了。”
崔婆子這才又道:“那馮家的哥兒,竟然被個頗有手段的窯姐兒勾上了。那窯姐兒也不知用的什麼手段,哄得他買了好些名貴珠寶。那些不知道馮家二房底細的生意人,瞧着馮家也算是高門顯貴,就讓這哥兒憑着簽章買了許多珠寶首飾。等人家找上門要賬,馮家二房立刻慌了手腳。馮二太太賣了個莊子抵賬,這才保住了二房顏面。那莊子還是馮二太太的嫁妝呢!這下,馮家二房的日子愈發艱難了。馮家人不甘心吃這個虧,便命人去鎖那窯姐兒,誰知那窯姐兒早跑了。妓院的人說,那窯姐兒不過是在他們那裡掛個牌接客,並不是他們買來的姑娘。”
閔氏道:“好糊塗的哥兒。蘇姨娘也捨得將女兒嫁了去?”
崔婆子道:“男人麼,逛窯子、納妾,那不都是常有的?何況馮家那位哥兒平日裡也算規矩。這一回就是因爲平日太規矩,沒見過放蕩女子,這才被人家算計了。那哥兒被父親和大伯狠狠教訓了一通,指天對地的發誓,再沒下回了。”
楊雁回道:“因此,馮家便向秦家求親了?”
崔婆子道:“就是這麼回事。我們老太太一聽馮家來求親,便應下了。”
楊雁迴心道,蘇姨娘知道馮家境況不好,爲了不讓女兒沒面子,少不了暗地裡接濟馮家,也好讓他們將文定置辦得好看些。至於老太太羅氏那邊應得這麼痛快,只怕也有看笑話的意思。
嫁去這樣的人家,能過上什麼好日子?那馮家的哥兒竟能讓一個窯姐兒給算計的賠出一個莊子去,這得多草包?到是那位安國公,她越聽越有趣兒。他倒是肯幫着弟弟一起教訓不成器的侄子,偏偏卻不肯接濟二房一些銀錢,硬是能看着弟弟一家賣莊子還賬。
楊雁回又問:“婚期定在什麼時候?”
崔婆子道:“還沒這麼快選日子,不過兩家都想將日子定在明年三月。馮家的哥兒都二十了,等不了太久。”
楊雁迴心道,到那時候,秦蓉還未過十四歲生辰呢。這麼小便要離家出閣……她忽又想起,秦芳也還未過十五歲生辰呢。秦芳在家時,是再尊貴不過的二小姐,如今乍入侯門,又有幾個人會心疼她年幼,對她容忍禮讓幾分呢?
只怕不用自己出手報復,秦芳現在的日子也很不好過。楊雁回又想到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今這當閨女的痛快日子還能再過幾年。想到此處,她竟不知該痛快還是該發愁了。
崔婆子又對閔氏笑道:“妹子啊,說起小姐的親事,我……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閔氏聞言,不由看了一眼綠萍,綠萍此時已羞得臉頰緋紅,恨不得將頭埋在胸前。閔氏和楊雁回同時心道,崔婆子不是想讓綠萍給威遠侯做妾麼?難道又改了心思?
綠萍羞怯了片刻後,又擡起頭來,說道:“娘,您先和姨媽說着。我想去後頭院子裡看看,雁回,你和我一道去吧?鶴哥兒,你也來吧。”
綠萍不待楊雁回說話,便拉過她往屋外去了。楊鶴見狀,便也乖乖跟了出去。
閔氏看孩子們都出去了,便對崔婆子笑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綠萍這孩子不錯,我會幫她留心好人家的。只是……那侯夫人肯放她出來麼?”
崔婆子聞言大喜,激動地握着閔氏的手:“你肯幫綠萍相看好人家就好。放綠萍出府的事,我自會想法子。我人在秦府,難得出來一次,我家原本又不在這一帶,除了你,也不認得旁人。我也只能將綠萍的終身大事託付給你了。”
不等閔氏回話,崔婆子又道:“綠萍如今還是清白身子,只要得了你這話,往後她更會想法子保全清白。這事你要跟相中的人家說清楚,別讓我們綠萍遭了嫌棄。”
閔氏忙道:“綠萍生得模樣好,又是侯夫人身邊的丫頭,性子也大方得體,只怕想求娶的人家多着呢。哪個敢嫌棄?”
崔婆子聽閔氏如此誇讚女兒,又笑起來:“那是你做姨媽的疼她,自然看她樣樣都好。換做旁人,指不定怎麼挑她的不是呢。”
兩個人正說着,門外傳來於媽媽的聲音:“老爺回來啦?”
於媽媽的大嗓門一直傳到後院裡。楊雁回正不耐煩陪着綠萍說閒話,聞言立刻從馬紮上站了起來:“綠萍表姐,你再坐會兒,我去看看我爹和我大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