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來到耳房內時,秦芳正坐在炕上,看着眼前的玻璃炕屏發呆。面前的黃花梨炕几上擺着幾樣精緻小菜,她卻一口未動。
青藤便走到秦芳身邊,輕聲叫道:“夫人。”
秦芳回過神來,問:“何事?”
青藤道:“綠萍的姨媽來了,如今人已在綠萍屋裡。她說今日是特來求見夫人的。”
秦芳氣得一拍小几:“什麼?這個刁婦是怎麼進來的?這裡是威遠侯府,又不是菜市場,誰想來就來得?今兒個門上人都是誰?敢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秦芳一連串問題問下來,青藤也不知該先回哪個,便低聲道:“夫人,您先別忙着跟門上人慪氣。他們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夫人腳下連踩都懶得踩的爛泥罷了。倒是這個楊閔氏,夫人是見還是不見呢?”
秦芳煩的就是這個事。她早說了要放綠萍出府,可轉天一想,就覺得自己委實衝動了。她有心反口,一則不好意思,二則想想那籤文,便又不敢反口。誰知這楊閔氏竟又進了侯府!楊閔氏見她能做什麼?想來是要帶綠萍出府去!
想到這裡,秦芳便罵青藤道:“瞎了你的狗眼,沒看我正用飯呢?什麼鄉下泥腿子,也敢來見我。你還不趕緊攆了出去,竟還巴巴的來問我見不見!”
青藤被罵個狗血淋頭,仍舊跟沒事人一樣,俯身到秦芳耳邊低聲勸:“夫人,雖那楊閔氏身份低微,不配見夫人這樣尊貴的人。可夫人也該想想,她如今可是秦老太太的座上賓。夫人前些日子不是正奇怪,老太太到底在讓這楊閔氏做什麼,緣何對她那般客氣?如今楊閔氏人來了,怎麼夫人反要攆了她出去?”
秦芳一想,這才道:“是了,我方纔一時生氣,竟忘了這麼要緊的事。你去將她帶進來罷。”
青藤這才領命下去,不多時便將閔氏帶了來。
閔氏初見秦芳,這才反應過來,對方的身份雖是一品誥命夫人,年紀卻還小,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她雖不敢輕視秦芳,可到底也將那忐忑不安去了幾分。
閔氏向秦芳道了萬福,也不待秦芳發話,便自尋了一把圈椅坐了。偏她不是秦芳的下人,秦芳臉上雖不高興,又不能以這個爲藉口罰她。
不待秦芳開口,閔氏便直接說明了來意:“秦夫人,我今兒個來侯府之前,路過江家的米糧店。這是江家拿去合過的綠萍和江樹墩的生辰八字”她從懷裡摸出一張摺好的雪白宣紙,往秦芳的方向遞過去,“真正的天作之合,良配呀。”
秦芳臉色忽如寒冰一般冷冽,並不命人去接,只是咬牙問:“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綠萍是她的人,縱然她應了放出去,可到底她還沒放人呢。這潑婦竟敢拿着雞毛當令箭,問都不問一聲,就已經把事情做到這個地步了!八字都合過了,豈不是已交換了庚帖?這婚豈非就已定了?只差過大禮了。
閔氏就好似看不見秦芳的臉色似的,仍舊嘰裡呱啦自顧自的說道:“夫人,早先我便和我那表姐商議好了的。綠萍在外頭只有我一個長輩,既夫人願意放綠萍出府,往後綠萍便如我女兒一般。我當她是親閨女疼,她也當我是親孃孝敬,乾脆以後只叫我娘便是。是以,江家於婚事上,處處都是同我這個做媽的商議。只是都到這個月份了,江家既不聞綠萍出府,也見不到她的放奴文書,因問我是怎麼回事。江家的意思呢,還是願意讓綠萍從我們家出門子。倘若夫人願意擡舉綠萍,讓她從侯府出門子,江家也沒二話,只有感激夫人的。只是他們總不能擡個丫頭回去做正室,所以問我要綠萍的放奴文書來看。江家雖是小門小戶,可到底也是正經人家。不見綠萍的放奴文書,不敢再往下議親。不然這是怎麼說的?娶個媳婦回去,媳婦是侯府的家生子,他們一家子莫不是也要跟着綠萍爲奴爲婢?以後綠萍生下個一兒半女的,豈非都是侯府的家生子?”
……
綠萍坐在臥房裡,忐忑不安的等結果。楊雁回安慰道:“姐,你別急,這個主意你都覺得可行了,那就定然能成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把她和閔氏今兒個帶給綠萍的東西拿了出來。花布包袱裡包着一小罈子自家釀的葡萄酒,另還有一包柿餅。
綠萍依舊是坐立不寧,手握着手,交疊放在小腹前:“雁回,我總覺得今日會有什麼不好的事。”可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事。
楊雁回只管拿了個柿餅給她,又道:“姐,這柿餅可好吃了,你嚐嚐。又香又甜,興許吃了心情會好些。”
綠萍道:“我沒心思吃。”
楊雁回只管往她嘴裡塞:“你不是愛吃柿餅麼?”
綠萍只得接來,咬了一口,只覺今日這柿餅吃在嘴裡沒滋沒味,便勉強一笑,道:“味兒是不錯。”
又看到一旁有酒,她便直接拍開了酒封,道:“我最愛喝姨媽釀的葡萄酒了。今日倒不是很想吃柿餅,倒是想喝這個葡萄酒。”興許喝些酒,反倒能定定神。
楊雁回按住她的手,道:“仔細喝醉了,這時候了,還是別喝酒了吧?”
綠萍卻道:“不過是自家釀的葡萄酒,有個甜味罷了,哪裡就喝醉了?”
楊雁回仍舊把酒推到了一邊去,道:“這回釀的葡萄酒,比往日勁兒大。”想了想,又道:“姐,我們今天是藉着九兒的名頭進來的。九兒不知道我和娘要做什麼,只知道我們是來找你。我想着要去知會她一聲,好讓她提前有個應對,否則怕給她惹來禍端。”
綠萍便起身道:“九兒倒是個好的,斷不能爲了我的事連累了她。這事不能打發小丫頭去說,還是我去說一聲。”
楊雁回忙拉住她,道:“這是你的屋子,你人走了,我卻在這裡。倘或給不認識的看到,來問我,我怎麼說呢?何況這時候姐姐也不能離開,萬一裡邊有個變故,你人又不在,怎麼是好?還是我去吧。”
綠萍一想也是,又看一眼楊雁回,道:“怎麼偏今日來?正趕上侯爺休沐。幸好你機靈,打扮得這副醜模樣,在園子裡走一走,也不妨事。”
楊雁回道:“既如此,我便去了,左右我也知道九兒的住處。”想了想,又問,“姐,你還是跟我說一聲,哪裡去不得,我避着些。小心些總是好的。”
綠萍笑道:“你這鬼心眼子是越來越多了。從這裡到九兒的住處都沒什麼,你來時不也好好的?倘或你一時走岔道了,可千萬小心。若看到有亭子的假山,切記遠遠避開些。”
楊雁回這才往外走,臨出屋子,忽又道:“姐姐,我今兒反正梳的丫髻,不如姐姐再給我找個青緞掐牙背心來穿上。猛一看,倒像是侯府裡的小丫頭子。也省得有哪個多事的媽媽看到我,再盤問起來,我可怎麼應對呢?”
綠萍覺她說的有道理,便自去櫃子裡尋了一件她舊年穿過的衣衫遞給了楊雁回,楊雁回便穿在身上,這纔出了綠萍的屋子。
綠萍在屋裡等得心焦,聞着滿屋的葡萄酒香,看一眼拍開的泥封,仍舊自己倒了一杯,自斟自飲起來。只是她不能喝多,怕給人聞到酒氣。不過喝了兩杯,便收好了酒。
只是今兒個這葡萄酒的酒勁兒怪大的,酒氣也比往日濃,她便拿過那個咬了一口的柿餅吃了,想壓一壓酒氣。只是一個柿餅才吃完,人便已趴在了桌子上。
……
秦芳盯着閔氏,恨不得將這婦人一棍子打出去。這老刁婦,竟敢直接上門來跟她討要放奴文書。在她看來,綠萍不過一個家生子,只有她主動開口給恩典的,沒有她自己和她長輩主動來要的。這楊閔氏是要反了天不成?一個農婦罷了,在她面前這樣放肆。
一邊的青藤也急得一腦門子汗。她受了綠萍囑託,想法子勸秦芳見一見這楊閔氏。不想這楊閔氏也太不會哄人開心了。雖則她說的句句都是理,可這硬邦邦的語氣,夫人聽了能高興麼?
話說回來,也不知道夫人怎麼想的,明明說好的事,看樣子又要反悔似的。便是楊閔氏哄着她開心了,她也未必肯鬆口的。
秦芳沒甚心情繼續閔氏這個話題,硬是生生的轉過了話頭,道:“楊太太,我今兒見你不爲別的,實則是有事問你。”
閔氏一怔,問:“何事?”
秦芳端起面前的天青色汝窯茶杯,懶懶的呷一口,涼涼道:“我祖母近來似乎很喜歡請楊太太過府說話。楊太太可方便將老太太素日尋你都做些什麼,是爲着什麼要做那些,跟我透露一二?只要楊太太肯說,往後好多着呢。”
閔氏扯扯嘴角,道:“老太太尋我刺繡。”
秦芳如何肯信。雖老太太喜歡繡品,可往年也沒見她爲了個繡品,如此看重過誰。她只道這楊閔氏誆騙她,當下將杯子重重擱在小几上,逼問道:“楊太太,你最好看清形勢,好好想想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我肯見你這等低三下四的人,已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你莫給臉不要臉!要不要跟我說實話,你自己也掂量掂量。”
閔氏手心緊緊一攥。這看似金尊玉貴的人,說話竟如此難聽,好端端的來羞辱她一場!
想起女兒說的那些話,閔氏冷笑一聲,道:“秦夫人,兩件事情一碼歸一碼,咱們先把綠萍的事分說明白,再說老太太的事。我可是等着收江家的聘禮呢。原想着我們綠萍服侍了秦夫人一回,夫人怎麼也該陪送她個莊子。如今我也不指望秦夫人出手如此闊綽了,只想着夫人快給我們綠萍個放奴文書,好讓我繼續跟江家談親事。”
秦芳氣得柳眉倒豎。楊閔氏這惡婦,竟不是真心爲綠萍打算,竟是爲着聘禮!敢拿她身邊的人去賣錢?這個賊忘八!
只聽閔氏又道:“秦夫人,我們這種人,爲了錢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無論誰擋了我的財路,我都是不能依的。”
青藤聽得瞠目結舌,這楊閔氏莫不是瘋了吧?她什麼身份,竟敢這樣對秦芳說話?竟還將拿外甥女去換聘禮的心思這麼直白的說出來,也太不要臉了。怪道上回把綠萍打成那樣!
秦芳也是氣個倒仰。她想想蘇姨娘的爲人,自然也知道愛財如命的人,爲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這個楊閔氏不要命了麼,竟敢如此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