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你會好起來的。”她握住柳紫芙乾瘦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忍着淚呢喃道。
“我自己的身子骨,再是清楚不過了。這輩子有你承歡膝下,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柳紫芙定定地盯着她,似是貪婪地要將謝燕孃的一張臉都記在心頭。
“聽說你被謝家除名了,這麼難過的時候,我卻沒能陪在你的身邊,實在說不過去,秋兒會怪我嗎?”
“不會,謝當家只想着能賣女求榮,哪裡管我的死活?離開謝家,未必不是好事,卻辜負了孃親的一番期待。”謝燕娘搖搖頭,實話實說。
柳紫芙紅了眼,嘆道:“當初以爲他看在我的份上,好歹會對你憐惜一二,卻是我太天真了。能夠丟下我們母子兩個,一別十幾年不聞不問,如此心硬如石的男人又如何會心軟?確實離開謝家,對秋兒來說不是壞事。”
她這時候纔看見謝燕娘身後不遠處的偉岸男子,有些驚訝道:“這位公子是……”
謝燕娘臉頰微紅,低聲介紹道:“孃親,這是我的夫君,我們這陣子才成親,沒來得及告訴你。”
“看着是個好男兒,秋兒有福了。我匆忙趕來,也沒帶什麼東西給你添妝,正好這鐲子跟了我十年,也算得上是心愛之物,你戴着玩兒便好。”柳紫芙看得出謝燕娘被照顧得很好,原本瘦削的身子骨變得豐腴了一些,面色白裡透紅,眉梢裡含着羞意,目光時不時瞥向身後的男子,態度親暱。
再看這女婿,雖說長得平凡,一雙黑眸不怒而威,顯然身份不一般。只是目光落在謝燕娘身上的時候,卻含着幾分溫柔和寵溺。
看來女兒選對了人,也嫁對了人,柳紫芙更是安心。
她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親手養大的女兒,如今看見謝燕娘幸福,自己便安心了。
柳紫芙深深地看着謝燕娘,又瞥向阮景昕,似是欲言又止。
謝燕娘見她遲疑,便握住柳紫芙地手道:“有時候事,孃親只管開口就是。”
言下之意,她跟阮景昕之間沒有秘密。
柳紫芙心下嘆息,真是個傻女兒,有時候該替自己多着想一些纔是。被別人知道得越是通透,以後只怕更加逃不脫對方的手掌心。
她忐忑地看了阮景昕一眼,到底還是巍顫顫地擡手扯過一直抓在身邊的包袱。
不管是誰來搶,柳紫芙都緊緊護在懷裡。
那些惡奴還以爲是值錢的東西,幸好有人出手相助,纔沒被他們搶去。
“這是給你的,”柳紫芙哆嗦着打開包袱,表面有些潮了,只怕是走水路的時候打溼的。
她慢慢打開,小心翼翼的,彷彿裡面裝有世間少見的珍寶。
只是徹底打開後,謝燕娘卻看見一件洗白了的舊襁褓:“孃親,這是什麼?”
“這是你剛被送來的時候,連帶着放在一起的。”柳紫芙艱難地開口,見謝燕娘沒有絲毫驚訝,顯然早就知道了。
她嘆了口氣,早知道也沒什麼不好,自己也沒時間多作解釋:“人牙子把你送來的時候,瘦瘦小小的,卻一看見我就笑了。所以我二話不說就把私房都拿出來,把你要了過來。原本想着能挽回老爺的心,秋兒一天天長大,卻是乖巧可人,長得粉雕玉琢,又愛粘人,卻可愛得緊。不知不覺,我把你當成了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如今我命不久矣,想着或許也有一個失去了女兒的母親,一直在找你。”
柳紫芙把襁褓塞到謝燕孃的懷裡,輕嘆道:“把這東西還給你,也算是了卻了我一樁心願,到底不至於帶着遺憾離開。”
“孃親……”謝燕娘眼圈又紅了,她沒想到柳紫芙拖着病體,卻是給她送來這個東西。
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有了它,或許真的能找到親生父母也說不定。
“你也成親了,很快膝下有了子女,或許還會怨我的。”柳紫芙的臉色像紙片一樣白,精神頭卻越發好了。
謝燕孃的眼淚在臉頰滑落,她知道柳紫芙這是迴光返照,很快便要離開自己了。
“孃親,我怎會怪你?當初我或許是被拐走的,若非遇上你,我也不能好好的長大,指不定要被人賣去當丫鬟,爲奴爲婢,吃不好穿不暖,哪能像如今這樣好?你對我這樣好,省吃儉用,什麼好的都緊着我,我卻是內疚,沒能好好孝順孃親。”
柳紫芙擡手拭去她面上的淚珠,無奈道:“怎麼哭了,看得我揪心。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總會有這麼一天。我也活得久了,平白得了一個好女兒,一直陪着我,不然在那個偌大的宅子裡,每兩年我鐵定要瘋掉的。”
她當初也沒得選,主母不喜,才把自己偷偷放出來,卻也讓人盯着。
要是跟着普通的人家,少不得連累了對方。
謝老爺是生意人,人脈廣,達官貴人認得幾個,嫁給他到底能庇佑一番。
果真平安無事了一兩年,那主母也放棄了,不想得罪了謝家。
後來有了謝燕娘,柳紫芙這才感覺生活有了盼頭。
思及此,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只是身上漸漸沒了力氣,深知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好孩子,去找你的親生父母吧。等我死了,別葬去謝家,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好。”
柳紫芙也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壓根不清楚原來的家在哪裡。
既然如此,她也不糾結了,隨便找個清淨的地方呆着便是:“秋兒別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瞧瞧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也不怕女婿笑話你?”
她費勁最後的力氣擡手撫上謝燕孃的面頰,輕輕道:“乖女兒,最後對我笑一笑?”
謝燕娘早已是滿臉淚水,壓抑着哭聲,只能緊緊抓住柳紫芙的手不放。
她感覺到那隻不止一次放過自己腦袋的手,早就骨瘦如柴,乾枯得叫人心酸,還泛着涼意。
“孃親……”
謝燕娘胡亂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想要給柳紫芙一個笑容。可惜勉強勾了勾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不用照鏡子她也能明白,如今的自己,那笑只怕比哭還難看。
柳紫芙也知道這是在勉強謝燕娘,眷戀地撫過她的面頰,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她彷彿看見了當初第一次看見謝燕孃的時候,小小的一團抱在懷裡,脆弱得叫人憐惜。
那時候柳紫芙還猶豫着要不要真的留下這個孩子來唬弄謝老爺,畢竟她心裡明白,那個冷心冷肺的男人或許並不會對謝燕娘多好。
謝燕娘留下來,不見得是好事。
只是僅僅一眼,看見謝燕娘無意識露出的笑容來,柳紫芙便下定了決心。
就算謝老爺不喜歡,或是離開了自己,好歹有這個女兒能陪着她。
柳紫芙不止一次感嘆,她當年的決定太明智了。
每次艱難得快要過不下去的時候,看見身邊小小的謝燕娘,懂事乖巧,總是知道把好東西留給她,小身板笨拙地想要給柳紫芙分憂。
柳紫芙用最後的力氣握緊了謝燕孃的手,嘴角含着笑意,慢慢閉上了雙眼。
“孃親——”謝燕娘眼睜睜看着柳紫芙的手從自己掌心滑落,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底下的人漸漸變得冰冷,她這才後知後覺,柳紫芙真的就這樣離開了自己。
阮景昕上前一步扶起謝燕娘,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謝燕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嘆息着輕柔地拍打着懷裡人的後背,安慰道:“別哭了,莫要讓她走得不安心。”
她也清楚,事已至此,除了給柳紫芙挑一個最好的地方安葬,再不能做什麼了。
謝燕娘恍恍惚惚的神色叫阮景昕有些擔心,他打橫抱起謝燕娘,一步步走出了房間。
長公主還等在外頭,看見兩人出來,早就聽到了房間裡撕心裂肺的哭聲,知道那位可憐的夫人已經過世了,不由心下唏噓。
再看見謝燕娘滿臉淚痕,幾乎麻木地被阮景昕抱着,一雙眼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她不由嘆氣:“人死不能復生,丫頭你也別內疚了。她有你這樣的女兒,還能見到你最後一面,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長公主想到駙馬死的時候,她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眼圈也不由跟着紅了。
身後的嬤嬤安慰了她幾句,謝燕娘這纔回過神來,被阮景昕氣息縈繞,失去親人的痛楚彷彿被抹平了一些,額頭貼着他的肩窩,好一會終於平復了心緒。
“是我不好,勾起了長公主的傷心事。”
“哪裡的話,如今最重要的是選一塊風水寶地,讓她風光大葬,以全了你們母女之情。”長公主輕輕搖頭,收拾心情,這才發覺謝燕娘懷裡還抱着東西,看着有些眼熟,不由一怔:“這是什麼?”
“是我小時候的襁褓,孃親說從人牙子手裡把我買下的時候,身上只穿着這件襁褓。”謝燕娘也才記得這個襁褓是柳紫芙最後硬是塞進來了,剛纔恍恍惚惚的,完全把這東西忘在腦後了。
長公主卻紅着眼接過襁褓,在手裡輕輕摩挲,小心翼翼的舉動,彷彿在撫摸着世上最貴重的珍寶:“你說什麼,是從人牙子手裡……她不是你的生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