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三娘會說“不幹哥哥的事”,確實是不****的事啊。昭詡默默地想,默默喝了一口茶,不知道爲什麼,三娘今兒倒是興起,煎了一整壺的茶,他來趕了個巧,還是滾燙的,一直到腸子裡,都還是滾燙的。
三娘和謝娘子好,三娘希望他娶謝娘子,他心裡其實是知道的,但是三娘也說了,他娶的是妻,不是爲她娶嫂子。
而他當時脫口說的那句“總該是個美人吧”,也並不是假話,想以他的人才,難道就配不上一個才貌雙全的小娘子?他想娶個美人,有什麼不對呢。當然謝娘子是很好很好的,他想。然而世間的事,就有這麼陰差陽錯。
昭詡問:“配的是……哪家?”
誰會是她的夫君呢,他想不出來。如果謝娘子願意低嫁,洛陽城裡也還是有大把的人眼睜睜伸長脖子等着娶,娶——謝家門庭,謝家錢財,謝家在仕途上的助力,而不是……謝娘子本身。
以謝娘子的心高氣傲,該是不情願的。她像是開在百花園裡,都卓爾不羣,怎麼肯低下頭,做一棵草。
嘉敏瞧了哥哥一眼:“是濟北王兄。”她這個傻哥哥,倒是篤定她什麼都知道,該死,她還真什麼都知道!
濟北王。昭詡怔了整整有一刻鐘纔想起來是誰。濟北王是個不大起眼的宗室王,據說他家子嗣不旺,血脈倒是不遠的,論起來是他們堂兄。聽說幼時得病,盲了雙目。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也是可憐了謝家做父母的心。
縱是如此,昭詡仍忍不住道:“怎麼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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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快了。”嘉敏心想叫你去找個古籍善本你找了整整有半個月,還能怪黃花菜涼得快,“前兒濟北王兄陪着他嬸孃來寺裡上香,宜陽王妃一眼就看上謝姐姐了,謝家、謝家……自然是肯的。”
相看什麼的,對於濟北王,也就是個過場,反正他看不見。據說他未盲時候,曾在謝祭酒門下就學,那時曾與謝云然見過,彼時彼此家中均有意,只是當時都小,未及定下他就出了事,後來又父母相繼亡故,再無人做主,那時候謝云然未曾遭厄,謝家哪裡捨得把個四角俱全的女兒給個瞎子呢。
打聽到這一段前因,嘉敏也不知道是該豔羨濟北王的運氣,還是扼腕自家哥哥遲鈍,總之事已至此,也算是皆大歡喜。
“人生於世,難免不惑於聲色,”嘉敏嘆息說,“不然哥哥以爲,從前我……難道是因爲宋王殿下才華格外出衆麼?”
傾慕一張美麗的皮囊,多可笑。然而人捫心自問,誰又能免俗呢。就不論宋王蕭南,她當初與謝云然結交,難道與她姿容脫俗全然沒有關係麼?所以嘉對昭詡的決定並不意外,最多是可惜。
如果一開始就心存遺憾,心有不甘,以後漫長的歲月,只會煉就怨偶,毀掉兩個人的人生,那又何苦。
“謝姐姐和濟北王兄,也算是一段佳話了。”嘉敏說。她前世的記憶裡沒有濟北王,亂世裡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句話聽在耳朵裡有些刺,昭詡也沒有細想原因,他再喝了幾口茶,是茶水不是酒水。
當然三娘說的沒有錯,確實是可以成就佳話的,他想。
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嘉敏應道:“好。”又說:“既然哥哥已經和謝姐姐賠過罪,沒什麼事,明兒就來接我回府罷。”
昭詡應了一聲,出門去了。
眼看着背影消失在門口,半夏道:“這大熱天的,姑娘怎麼不留世子用過晚飯再走?”
嘉敏出了一會兒神,方纔道:“……留不住的。”
“什麼?”
“希望哥哥有好運氣罷。”她說。當然謝云然是很好很好的,但是這世上的好女子多如過江之鯉,錯過這一個,也許還有下一個。也許沒有了,誰知道呢。幸而他們從相遇到相別,並沒有太久的時間,所以應該還不至於傷筋動骨。
這世上沒有誰非誰不可,除非經歷時間,時間把血與肉融在一起,纔會撕扯不開,痛得死去活來。
嘉敏是不信一見鍾情的,前世她已經試過。
雲影閣。
謝云然靠在軟榻上,翻檢昭詡送來的古籍,難爲他這麼好心思,竟找到當初戰亂,謝家散佚的文卷。謝云然慢慢看了盞茶功夫,一擡頭,四月杵在那裡。謝云然奇道:“怎麼不去幫着收拾東西?”
“姑娘!”四月說,“姑娘怎麼不留世子多坐一會兒?”
“這說的什麼話,”謝云然道,“世子是來賠罪,送完禮也就完了,還惦着三娘子呢,何況咱們就要家去,哪裡有功夫閒話呢。”
四月深吸了口氣:“姑娘,婢子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謝云然搖頭道:“既然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就不要講。”
四月咬脣站了一會兒,終道:“如果婢子還是想講呢?”
謝云然放下書卷,看了這個自幼跟隨她的婢子一會兒,她知道她要說什麼。她說:“有些話,是不當講的,還是不要講的好。”
“可是姑娘當真就甘心——”
“爲什麼不?”謝云然截口反問,沒讓她把話說全。
四月不說話,只站着不動。如果沒有遇見南平王世子,濟北王也是好的,除了眼盲之外,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又是郎主的學生,姑娘過門就當家,不站規矩,不受欺負,是……挺好的。
就濟北王的人才,也是很看得過去的,雖然在仕途經濟上沒有前程,但是知禮,性情也溫和,四月實在挑不出毛病來,只是意有不平。
她家姑娘值得更好的。
四月一直懷着這個夢想,夢想有人慧眼識珠,不埋沒了她家姑娘,後來……她遇見了南平王世子。
要只是她一廂情願也就罷了,但是明明南平王世子並非無意。不然,爲什麼積雪亭中用死蛇嚇唬李家姐妹幫姑娘出氣?不然,爲什麼費心蒐羅謝家失物?不然,爲什麼每次見了姑娘,都格外留神?
南平王家中人口也簡單,南平王不納妾,也沒聽說過世子鬧出些什麼風言風語,可見家風是好的,三娘子、六娘子……特別是三娘子,與姑娘交好。至於王妃,王妃又不是世子親孃,礙得了什麼。
偏偏是……有緣相遇,無分相守。
四月是不信什麼淡泊名利的,沒有名利,吃什麼,穿什麼,她家姑娘可不是靠了喝風飲露長這麼大的。她家姑娘才智見識不讓鬚眉,卻因了是女子,不得不困守門庭,如今又入濟北王府……
所謂相夫教子,做了濟北王妃,姑娘全部的力氣,只能用來教子了。
就聽見謝云然淡淡地說:“有個詞,叫天殘地缺……”“天殘地缺”四月心裡咀嚼這四個字,眼淚一下子衝了上來,她背過臉去,擦乾了。
謝云然無動於衷地繼續翻看手裡的古籍,都失散百年了,蒐集不易。不易歸不易,她也不能自作多情,就咬定了南平王世子如何如何了,他若有心,自然會求家裡去提親,要是無意,她又何必多想?
三娘子對她盡朋友之義,難道她能強求,壞了她家和睦?該哭的早哭過了,她不過是,比四月更能夠面對現實。
命運如此安排,命運自有它的道理。
昭詡有些昏頭昏腦地騎了馬在洛陽城裡走,他今兒不當值,原也沒什麼事,夏日裡暑氣蒸騰,遠遠看去,到處都白花花一片。
“世子這是要往哪裡去?”小廝跟着他東遊西蕩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忍不住問。
“去——”昭詡怔忪了片刻,說道,“去莊子上吧。”
他還沒有成親,沒有私產,他說的莊子,其實是嘉敏的。就在洛陽城外,不算太遠,騎馬,不過兩個時辰。周城在莊子上幫嘉敏練兵。昭詡是想不明白,爲什麼三娘放着現成的安平、安順不用,用這麼個外人。
這一陣跑馬跑得舒暢,倒把心頭的鬱結之氣驅散不少——實則他也不很明白,謝娘子出閣,他爲什麼不爲她高興。
到了莊子門口,倒丟開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只想着先喝幾口酒解解暑氣,昭詡翻身下馬,丟開繮繩,大步就往裡走,才走了兩步,不知道打哪裡冒出來倆半大小子,把槍一橫,喝問:“口令?”
昭詡:……
周家小子行啊,他回自個兒家,還被問起口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