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望着胤禛,一面點頭,一面泣聲道:“四爺明鑑,我家老爺去年三月初被縣老爺召去,說是衙中有位貴客得了急病,老爺於是就緊着去給瞧了病。沒成想,過了幾天,老爺突然被縣衙捉了去,說是那客人吃了老爺的藥,竟是一病不起,斷送了性命,還愣說我家老爺方子上有兩味虎狼之藥,冤枉老爺是庸醫害人,於是堂上就用了杖刑,家裡去保,纔算沒有收入大牢。老爺迴轉家中,先時看着還好,不兩天就口吐鮮血過去了,這才知道,原來,那班黑心的衙役杖刑之時,用了陰勁兒,老爺的內臟都傷了。臨去之時,我家老爺說,他的方子之上,並無那兩味藥,必是有人存心陷害。所以,我家老爺讓小的帶着小少爺,拿了四爺賞的物件來京裡鳴冤。老爺過世以後,縣裡又來人,說是人死帳不滅,老爺的藥吃死了人,苦主一定要索賠,硬生生把家裡的田產奪去了大半。四爺,您可要爲我家老爺做主啊!”
胤禛乍聞李崟仙逝,心情自然亦是十分沉重,只是頭緒繁雜,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沉思片刻,先伸手扶起了管家和李家的少公子,道:“李崟確是我舊識。聽你們剛纔所言,中間似有些蹊蹺。只是案發至此,已有一年餘,且徐州情形,我須先做些查訪才能定奪。不如這樣,我讓府裡的奴才準備兩間房,你們便先住下。詳細情形,你再好生說與我聽。若是真有冤情,我一定爲李先生叨噔清楚。你家少公子既是故人之後,看着年紀,應該已經開蒙了,不知他是要讀書取士還是承父業學醫?若是不介意,我請我的門人戴鐸教授於他,也不至於虛度了光陰。”
管家原本怕胤禛貴人多忘事,或者根本就不肯出手,此時見胤禛滿口應承,不免感激涕零,復又跪地叩倒,道:“四爺大恩,小的李明順替太太和小少爺給四爺磕頭了。”
胤禛虛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禮,這本就是應有之義。李先生數年前曾救皇上於危難,算下來,與我愛新覺羅一族有恩。”胤禛又頓了一下,道:“我府上規矩大些,往來的人等也眼雜,我雖不在乎,旁的人卻未必見容。對外便只說是府上的故舊,來京辦事即可。我只稱你的本名,這位小公子卻不知如何稱呼?”
李明順恭謹地回道:“小的遵命。我家小少爺單名一個衛字。”
“李衛?”胤禛低呼一聲,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道:“哪個‘衛’字?”
李明順有些訝異,李衛的名字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哪值得四阿哥如此慎重,便道:“就是‘護衛’的‘衛’。不怕四阿哥取笑,我家公子自幼抓週的時候,就抓了一柄小刀。從來不喜詩文,更與醫道無緣。我家老爺爲此還甚爲遺憾。後來請了徐州張鐵口算命,說小公子命中極貴,有將相之緣,乃真龍護衛,老爺這纔給取了這個大號。”說完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怕是犯了忌諱,不由有些驚惶。
胤禛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若是以後李衛真有才學,皇上必有重用。不過,說這話是得小心些,京中不比外頭。”
言罷,轉向李衛,溫言道:“李衛,以後便跟了四爺,如何?”
李衛稚嫩的臉上一直都帶着些冷色,此刻見胤禛發問,竟一點也不畏懼,道:“爲啥要跟着你?我要給我爹報仇!”
胤禛不以爲意,道:“若是你爹的案子有屈,爺替你爹翻案,讓那些冤枉你爹的人陪葬,可好?”
李衛看着胤禛,伸出手來,道:“好!咱們打勾勾,你替我給我爹報仇,我就跟着你!”
胤禛鄭重地點了點頭,一大一小兩隻手緊緊地勾在了一起。
安頓好了李明順和李衛,胤禛便找來了已然升任監察道的戴鐸前來商議。戴鐸這些年算是晉升有道,雖然胤禛沒有爲他謀求過什麼,但是吏部怎能沒有點眼色,因而兩次京查都在卓越。所以戴鐸由六品的戶部主事直接放正五品同知,跳過從五品一級,兩年之後,又調回了京城到都察院任職,從四品的督察御史,又升一級。按照官場的循例,只有不犯錯,幾年之後放出去就是實授的四品道臺。若是走科考做清流,十年能熬一個從五品都算是不錯的了。
而自從裕親王和恭親王因烏蘭布通一戰受責,各自都被奪了數個佐領之後,康熙便把原在福全治下的正白旗三佐領封了胤禛。胤禛建府,身在漢軍正白旗下的戴鐸便自然而然成了胤禛的門人。
此刻雖然胤禛仍然尊戴鐸一聲先生,戴鐸卻不敢怠慢,連忙道:“戴鐸給四爺請安。”胤禛無奈地搖搖頭,道:“戴先生,怎麼又故態重萌?此乃書房,私密之地,只你我兩人,虛禮無益。胤禛在這世上,就只你一人,即師且友,也只有在此刻,我才能稍稍輕鬆一些。”
戴鐸笑道:“四爺,這個安倒不是戴鐸爲自己請的,卻是戴鐸爲年羹堯所請。”
“嗯?此話怎講?”胤禛不解。
戴鐸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一邊遞給胤禛,一邊道:“剛剛接到亮工的來信,說是不日即將從山西北歸,今年亮工要入秋闈一搏,趕着早些來,既可以拜見四爺,又能和一班同年論文破題。信中囑咐我先給四爺請個安,他自己要好好置辦幾樣拿得出手的禮物。”
胤禛接過信,略略讀了幾行,便也笑了:“亮工今年正弱冠之齡吧,怎麼字裡行間老氣橫秋的?我難不成還在乎他的這點孝敬?堂堂正正的躍龍門,登皇榜,好好爲皇上辦差纔是正經。他父親年遐齡放了山西的鹽道,雖是個肥差,卻更要當心,多少人都看着呢,眼紅的,想使絆子的可不少。擔這個職分,一定要爲老百姓辦實事,清廉爲上。真的缺銀子,就和我說,甭從百姓身上撈。”
戴鐸點了點頭,心道:四爺還說年羹堯老氣橫秋,他自己今年不過十七歲出頭,說出的這番話可像是少年口風?
胤禛又道:“此番請你來,是有件麻煩事要你一同參詳。”然後,便將李崟之事略略說了一遍。
戴鐸一面聽,一面緩緩在房中踱步,忽然,停下道:“四爺,恐怕這事比四爺想的更燙手。”
胤禛突然覺得身上一股沒來由的燥熱,道:“唔。我琢磨着是透着股邪性兒,但又想不出所以然。你細說說看。”
戴鐸湊近道:“四爺,您想,李崟既然醫術精通,開方之時,必會斟酌再三,怎麼會不顧脈象,善加虎狼之藥?李崟得皇上賞金而還,坊間豈能不知。尋常官吏人等,誰敢找他的晦氣?更不必說,李崟曾有官身,如何就敢刑求,而且還下此重手?依戴鐸所見,此事之中,必有內情。縣衙之中,好似根本就是要索李崟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