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剛向康熙回了差事,甫出了乾清門,纔出了沒兩步,就打身後聽見一聲極親熱的喚,“四弟,哪兒去?”胤禛回頭一看,紅絨結頂下一身香色江綢長袍的,不是太子又是哪個。自太子復立後,年頭上出巡畿甸,到這次木蘭秋獮,康熙都是頭一個點了胤礽隨扈,這便是與原先的不同處。太子不比旁的皇阿哥,別個點了名的隨扈或期一份榮寵,可放了他身上卻是未必,早些年逢着御駕親征、南巡,委以太子監國,透着實是聖眷二字,反觀如今,只怕說“防範”二字纔是真。此刻回了京,雖不是須臾不離的侍駕,一日之內卻總也要見個兩回的。
“臣弟見過太子爺。”胤禛忙執下禮去,卻被太子一把扶住,又拍了拍他,竟是半推着胤禛邊走邊道,“誒,跟這兒道上見的什麼禮,走走,我有話同你講。”胤禛往日奉差,在宮裡面見着太子多是板着面孔,甚少見他今日這般暢快,不覺心中莫名,更是存了疑竇,及到了太子的毓慶宮,胤禛正要朝胤礽一拱手,就被胤礽一把按在了酸枝木造的圈椅上,又遞過一杯茶來,親切道,“四弟啊,在我這兒你就鬆便些,又不是跟皇阿瑪那兒要立着規矩。”無法,胤禛只得一壁接了,一壁隨了他轉過身來,望着上首正要落座的胤礽道,“哦,謝過太子爺。今日可是有哪處差使的緣故,尋了臣弟來訓誨?”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我這兒剛接了下頭的摺子,凡事先有個預備,趕明兒也好回皇阿瑪。”胤礽對着茶杯吹了口浮葉,擡頭看了眼胤禛,不緊不慢的問了句,“四弟原先也該管過陣子刑部的,你看張鵬翮這個人怎麼樣?辦差如何?”胤禛擱了茶在手邊,欠身道,“張運青頗有正名,又素清廉,雖不是刑名出身,事情卻辦的極妥,河工上的成就且不說,調任刑部兩年,也頗多建樹。如今人在戶部,只不知太子爺提的是哪一樁差使?”
“我就這麼一問。兩江總督噶禮參江蘇布政使宜思恭的貪弊案,近來報到了刑部,我這兒也看了,內閣票擬呈到東暖閣,卻叫皇阿瑪給駁了,看意思是要派人下去,我瞧着張鵬翮尚可,你是該管刑部的,既也說他好,那就預備跟皇阿瑪那兒薦他了。回頭皇阿瑪要問起來,你也可舉些詳細事體來說說,啊?”
胤禛眉頭微蹙了蹙,這事委實蹊蹺的緊,張鵬翮並非刑名出身,如今又是理着戶部的差,宜思恭不過就是個二品的藩司,就便是與督撫有了牽扯,要查貪弊,也斷斷輪不到他去,再者太子與張鵬翮素無牽涉,單看今日這問便就知曉,如何會來這麼一出?況太子這般作派,字字句句的牽引着,路數亦是定下了,絕然不是徵詢自己的意見,倒像是已做好了成算,特特要自己附和來的。胤禛如是想着,開口便辭道,“臣弟覺着這恐怕有些不妥,太子爺……”
胤礽微微一笑,拿手一擋,一起子話就給堵了回去,“誒,你甭謝我,該當爲國舉賢的時候,就不要慮着物議了,內舉不避親麼,是個人才也不能叫屈咯。照我看,去兩江這趟差使,必得要個持心堅正的人來辦纔好,就同你說的一樣兒麼,張鵬翮清正端方,是個極妥當的人選。”說罷,又言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胤禛,愜氣地一闔茶蓋兒,“再說,就你我間的兄弟情分,互相幫襯一下兒,算得了什麼?就好比今兒,眼下我這個太子但凡遇着些事兒,要能議到個共見,不教人給駁了,怕靠的也就是這點子情分了。”
胤礽如今雖復了儲君名位,日子卻過的並不順遂,實在是一個“窘迫”也不爲過的。成日介在康熙面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不算,手裡的權力更是少之又少,沒有一樁不得“恭請聖裁”的,哪比得從前是隨口許個話兒就有人當金諭去辦的?再有那一干子黨附胤禩之人,冷眼瞧去盡是些無君無父的,甚還很有些自己往日看重,逢了這樣的關節卻是“背主求榮”的。他自覺經了這一番大挫,乃是正應了那一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思及皇父訓教,也很悔往昔一些浮躁行止,識人知人總不能及皇父,面上作態更是輸了老八的,一俟想及胤禩先是同大阿哥一道設計謀刺自己,後又鬧出舉朝保薦之事,便打心裡頭覺得恥怍,又覺自個兒太過仁厚,教人隨意拿捏,方纔有今日之敗。是以他更想修些深沉性子出來,好些事聽了見了,再不同往昔形於顏色,只暗自納了心中,只欲待得時機行一二雷霆手段,好教這起子人看看,於乃父面前,他這個儲君非是闇弱不肖之人。
說給胤禛的,便就這般半是自嘲半是敲打的話,而胤禛這裡,卻是再明白沒有的了,當下站起身來朝太子恭敬一躬,仔細斟酌了,話裡帶話着道:“太子爺言重了,臣弟自幼受教,心中謹着的便是一個臣子本份。承望太子爺厚意照拂,臣弟哪有不感戴的,總是不敢爲着有了過從的人,因私廢公,雖說兄弟情分,可到底還是君臣大義爲先。若是有個不妥處,招致輿情累及太子,臣弟可不是罪莫大焉?”話雖如此,心裡卻極膩味胤礽這等東施效顰、邯鄲學步,並沒有康熙的氣度、睿智,同臣子間的恩信,反要作駕馭之態,真真是有些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味道。
“是這個話。日久見人心,板蕩識誠臣,眼見兄弟裡頭盡是那起子僞心僞面的人了,也就是你同十三弟有如此忠純。來日,我斷不能教你們受委屈的。”胤礽聽得這話,卻只明白了一層,不禁有些感慨唏噓,起身扶過胤禛,點點頭,口氣頗爲近密道,“你且寬心,張鵬翮那頭,不過就是我在皇阿瑪跟前遞句話兒的事兒。”
“……那,臣弟便謝過太子。”胤禛無奈一笑,隨口應了一聲。照這個說辭,倒成了是他要張鵬翮去的兩江,胤禛有些哭笑不得,又琢磨着太子此番定要張鵬翮前去,到底是爲了什麼關節。莫非是爲了他保奏馬齊的後賬?運青啊運青,胤禛心念着張鵬翮的名字,不免爲他擔起憂來。兩江可不是個清靜地方,真要是貪蔽大案,宜思恭一個藩司,又能有多大能耐,蘇杭兩地歷年財賦,有幾任是能全身事外的?忽地,胤禛心中一緊,他想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