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康熙也是一夜輾轉無眠,捱到天初亮,索性便起了身,忽聽得外頭一陣嘈雜,正要出言斥責,便見着魏珠趕來跟前回奏,問明瞭,方知是太子經了雨夜長跪以致暈厥,心中微覺不忍,稍蹙了眉頭,吩咐道:“速速叫太醫院孫家平等前去診看。”頓了一下,又道:“若是有礙,即刻報於朕知道。”其後才喚了邢年進來伺候更衣,正辮髮間,又想了想,還是着魏珠去了,跟太子處先伺候着。
太子被內侍們扶了置於軟榻之上,小跑着一路將其送回靜業軒躺了。此時胤礽已燒得意識模糊,只覺得一會兒似身入冰水一般,一會兒又像置身火籠之中,難捱之至。迷濛之中,像是看到自己手腳被枷鎖縛住,正驚恐之間,見康熙入內,滿面的怒火,手裡竟提着一柄劍,似乎立時便要衝着自己劈將下來,急忙閃避,手腳卻被桎梏,難以動得半分,一轉眼,又見一婦人,觀伊裝扮,不是仁孝皇后又是哪個?當下高聲急道:“額娘救我,額娘救我!”
便在此時,一塊冰帕子置了上來,胤礽頓覺額上一絲清涼,正露出些緩釋笑意,卻又隱隱見康熙仗劍走的越發近了,慌張之時,周遭似乎還有一人,轉將出來一看,大喜過望,呼道:“索相,索相,快救我!”
康熙先時得了魏珠來報,知是這番是有些沉重了,禁不住心內生出幾分歉疚,到底父子連心,太子又是自己平素最寵溺的阿哥,命免了步輦,親自行來探視太子。不想乍一邁進屋裡,傳出的那句皇額娘立時扎進了心間,引得一陣心潮悸慟,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徑直來到榻前,聞聲卻又是滯了步子:“索相!?”康熙頗驚疑於當下所聞,眉峰驟蹙,面色陰晴不定,隱着陰霾一言未發。
待見着太醫一干人等趨過面前見禮,康熙擺手免了,稍稍問了兩句,目光隨即便落在太子病容之上,見其面上泛着顯見的紅熱,頰上也透着些不相宜的蒼白,雙目緊闔,眉睫猶是顫動,方纔喊了先頭的話,脣間仍是翕張囁嚅,間或透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句。
康熙親見及此,心下深覺不忍,暗歎了口氣,舒開眉宇,擡手輕輕擱在太子額上,喚了聲:“胤礽…”
太子若隱若現之間,似聽得皇父呼喚之聲,便又記起康熙那握劍之手,下意識頭往旁邊一側,喃喃道:“阿瑪,求阿瑪饒了兒子……。”
康熙聽得胤礽囈語,手尚未觸及,經此竟是凝止在空中,怔怔停了刻餘,才落寞地緩緩放下,回顧一旁內侍,吁了一口胸中鬱郁之氣,道:“你等好生伺候太子罷。”
太子此刻依舊昏沉,突地又想起昨夜一幕,皇父聲色俱厲,似有幾分廢儲之意。再便是自己的皇額娘,看向自己之時,面上似也有責備神色,心中不由起伏,頹然輕聲道:“阿瑪,額娘,是……兒子的錯,兒子沒用…。”
康熙此時已是擡步欲離,聽得這句,反倒消了自個兒的前意,朝着身後一揚手,摒退了衆人,靜立榻前默然瞧着胤礽,心內千迴百轉:你是太子,是朕今生至愛女人的兒子,亦是朕所賦最多、寄望最厚的兒子,如何便成了這副模樣?便這麼看着,目中已隱隱起了傷懷,鬱郁沉痛:朕愛你,教你,連這傾盡心血的一世治平江山也都予了你,可爲什麼朕與你似直如鴻塹,甚至及不上個臣子?
許是額上的帕子開始起了作用,胤礽神志漸漸有些恢復,只覺得口乾,喃喃道:“水…水…。”
康熙這才抽回神思,一撩袍坐了榻上,從袖籠之中取出一方帕子,拭去太子額上汗水,又回身取了茶水,扶着其肩背送至他脣邊喂下兩口水去。清水入喉,又得片刻,胤礽竟悠悠醒轉過來,擡目一看,正見康熙坐於身旁,當時一個激靈,欲起身跪了,身上卻連一絲力氣都無,連坐起都難,聲音出口,喑啞異常:“皇阿瑪,兒臣有罪……。”
見太子醒轉,康熙也是舒了口氣,正欲扶他靠在榻上,使力之間,臂上傳來陣輕搐,知道胤礽仍是戒懼於自己,卻不忍此時再言其他,遞茶予其,只溫緩道:“再用些罷。”
太子聞聲,望着遞過來的茶盅,又想及適才昏沉之時所見種種,頓時淚下,道:“兒臣罔負皇阿瑪教導,鑄下大錯。”話未完,便是一陣急咳,像要把心從腔子中咳出一般,口中一陣鮮甜,越發慌亂,只覺便要撒手去了一般,苦笑道:“兒臣約是大限到了,只恨兒臣不能痛贖前愆,不能在阿瑪身邊盡孝,阿瑪…。”
康熙聽胤礽言語愈發犯着忌諱,立時打斷,低聲斥道:“你混說什麼!”直把太子又駭着眼皮一跳,當下喘得更急。
康熙看他咳的氣短,又是這般涕淚俱下,心下不免動容,軟言寬慰道:“你既病着,且好生將養,由着太醫調治,不必再想那些旁的。今有愧悔,來日改之則是。”聽康熙後語,胤礽只覺五味雜陳,緩了咳,默然不語。
康熙觀太子一臉頹容,較前時惶惑之態已稍顯寧定,復思及適才見聞之事,胸中塊壘難抒,便想着好生與其深談一番,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總是如此怕朕麼?”
胤礽哪裡想得皇父竟問出這一篇來?方纔稍平復,聞言又出了滿面虛汗,聲音都微顫了,道:“兒臣…兒臣不是懼了皇阿瑪,兒臣是臣,是子,皇阿瑪是君,是父,兒臣與皇阿瑪…是存了一份敬畏。”
康熙沉靜地盯着太子,默然看了許久,頹然闔目,再睜眼時,目中現出些惆悵,再便是些空兀:“朕是你的阿瑪!”只見胤礽垂下頭,半晌才憋出了兩個字:“兒子…。”
便這二字,讓康熙忽覺胸痛不已,猶豫着是否要去着人取那蘇合香丸,終究還是罷了,掀開袍角,立身而起,淡淡對一旁侍從道了句:“太子懷疾抱恙,朕即諭,着索額圖前來德州侍疾。”再轉向太子,又道:“你先安心將養,其餘事體均待愈後再議。”
太子聽着康熙要傳索額圖來,面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不想被康熙一眼瞧見,雖是深悉那笑意之後的內裡,卻只裝做不知,喚入太醫人等,略囑咐了幾句方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