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眼看了面前的康熙,太子仍有幾分不太自在。“皇阿瑪,兒臣……”胤礽還未出言,已被康熙擡手打斷:“你的身子好些了?”這句聽來頗爲溫和,並不像是問詰之意。胤礽稍寬下了心,仔細覷着康熙面色,小心答道:“謝皇阿瑪垂問,兒臣已無大礙了。”見康熙並無開口的意思,又忙補着自責道:“的確是兒臣混帳,這些時日兒臣每日自省,憶及皇阿瑪平素訓導,愧悔不已,乞請皇阿瑪……。”聽至此,康熙只擺了擺手,聽着太子每每如一的請罪之辭,雖是心中仍有不睦,然而眼下情形終究不忍再加訓責,更多的,還是對眼前的這兒子存着幾分希冀的意味。
康熙早先便聽說太子居宮隨性恣意,待下動輒責罰,這與之馭下嚴苛還不是同一檔事兒。若言後者是刻薄寡恩,前者便是全無章法。不論是從心性,還是從行事上講,都是甚欠妥當。念及此,康熙掃了眼跟前那些小太監,轉而對胤礽言道:“你便就打殺了這些奴才,於你病中將養可有益處?”這一問,正挑着胤礽敏感之處,胤礽正思索着如何回話之間,又見康熙接着道,語意卻是稍緩了些:“朕與你都可謂是爲人上者,患了疾病有這許多人伺候,任意可供驅使,都還尚且不滿差池之處。如這等太監,抑或是民間貧窮之人,如遇疾病,哪來的伺候之人?又有誰能供其驅使?即便有這氣憤之處,又向誰去瀉火?”太子只默然不語,康熙微嘆,又道:“幾年前,朕患腿痛之疾,數月腿腳難以着地,魏珠,顧問行他們幾個有時攙扶着朕行走,朕雖說疼痛難捱,卻並無遷怒與人之事。朕和你說這些,無非是要教你一個推己及人的道理。這些子奴才,雖說做的是伺候人的差使,又哪一個不是爹生娘養?”這一番推心話出,一側隨侍而立的邢年、魏珠等早已是領頭跪下,放了聲感恩頌揚。到了這份上,胤礽如何還能不知康熙訓誡的用意,面有赧色,道:“兒臣知錯,當謹記皇阿瑪今次教導,涵仁以愛下。”
康熙聞言,尚算滿意太子之言,先赦了那幾個太監,俟後又安慰了胤礽兩句,方出了靜業軒。纔出院門幾步,便遙見着一侍衛飛奔而來……
康熙住了步子,魏珠見來得是名藍翎侍衛,看着面孔又似不太熟,便上前幾步,攔住來人,喝道:“不懂規矩麼?仔細衝撞了聖駕。”那侍衛聞聲跪倒在地,道:“奴才受馬齊、佟國維二位大人之命,有要事奏稟主子。”康熙略一頷首,吩咐道:“近前來回話。”
侍衛這才稍稍近了幾步,復又打了一千,從懷中遞出一道白麪封皮的摺子,低聲道:“主子,恭親王爺前日薨了,這是恭王府遞上的遺折。”康熙見了那白皮摺子,聽得前句,已是難過的身子一震,想及過往種種,幾欲落淚,半晌,方喃喃道:“老五呵,你怎麼就先朕而去了呢?”魏珠見了,預先從活計袋中將蘇合香酒抄在手中備了,小心翼翼勸道:“恕奴才多嘴,主子節哀,便是恭王爺在,也不想主子如此傷情。”言罷,狠狠瞥了一眼那報事的侍衛。
侍衛心內也是委屈,礙於職分,卻又不得不說,只是稍頓,又道:“主子容稟,裕親王爺眼下也是重病在身,太醫診看過,也報了宗人府,內務府,說…。”康熙剛定了神,再聞後篇,更是心都揪在了一處,急道:“太醫怎麼說?”侍衛面色黯了,回道:“說是王爺壽數也便在這一月之間了。”“什麼?”康熙腿腳一陣發軟,差些便站立不住,幸虧魏珠機靈,急忙扶住了,將康熙攙扶至一旁的亭中,侍衛也被唬得不輕,心中直埋怨,準是自己走了背字兒,怎麼幹了這一趟報喪的差事?若是康熙有個三長兩短,怕是自己的小命也就擱在此地了。
康熙坐了一發,稍定了定心神,想及一樁緊要事,這才又開口問道:“恭親王之事皇太后可知曉?”侍衛垂頭道:“皇太后鳳體不豫,原本照馬、佟二位中堂的意思,不想稟奏太后知曉,還指望等主子返京之後再做打算,只恭親王去了之後,宮裡便傳揚開了,太后傳了二位中堂回話,這才…。”康熙已蹙了眉頭,冷冷對着侍衛道:“往後再遇着這種亂嚼舌頭的奴才,打死了喂狗!”此言一出,內監們跪了滿地,一片請罪之聲。康熙面沉似水,卻並不言語,揮手讓衆人都起身散了去,只留了魏珠一人,道:“去把四阿哥喚來,朕有話要吩咐他。”
這頭胤禛聽了傳諭,絲毫不敢怠慢,便趕忙隨了魏珠一道過來。待過得一刻到時,原處已見不着人,兩人這才又往**去了,在迴廊下追上康熙時,發覺康熙竟是斜倚着欄柱陷入深思中。胤禛雖少見皇父這般,但也由不得多想,只恭謹地打下千去,還不及等着叫起,便聽得康熙這麼一句:“你去,着阿山等預備下回鑾事宜,告訴他們,朕定於本月二十九起駕還京。旁的未盡事宜,你且看着料理罷。”
胤禛聞言,驀地一驚,聖駕今次南巡,大半是爲着再度檢視兩淮河工,而到德州僅半月光景,便突然迴鑾,這實在令他覺得匪夷所思。他尋思了一遍晨間所見之事,但看康熙一臉的凝重,這又絕不像是在太子處置了氣的模樣。這事兒突兀非常,更找不着一絲直接誘因……。一路上胤禛雖然也曾旁敲側擊問着魏珠,魏珠卻是一句話都不敢應着,着實是被前番康熙的發作給嚇着了。
胤禛既不敢問,只得就勢跪了,承旨道:“嗻,兒臣遵旨。”看康熙並無其他表示,胤禛略略想了想,又補道:“兒臣今早接到滾單,索額圖奉旨侍疾,已至德州城外二百里處。兒臣請皇阿瑪旨,是否着其先行待命,等聖駕到後一同返京?”
“不必了,着索額圖儘速趕至。”康熙揮手打斷,又吩咐道:“再有,太子病體雖然稍稍見好,然仍處疾恙,尚須調理,不宜舟車勞頓。朕已有旨意給他,着其先暫留此處。”
這回胤禛聽了卻是有些愕然,聽康熙如此決斷,毋庸置疑,顯然是三思過後的。他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太子患疾、改胤祥祭泰山這些,他是清楚內裡的,但迴鑾這樣的變數,不應當只是前事。
胤禛如是想着,正應了聲欲退,卻又被康熙叫住,擡眼看時,卻是康熙遞過來的一道白封摺子。胤禛翻看了兩行,大驚之下,又聽得康熙將裕親王之事也略帶提及,不啻一場更大的震驚,直怔愣了,木然捧着摺子,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
康熙見狀,知胤禛與福全自幼來情分深厚,也不去計較這許多失態處,只更深鎖了眉頭,纔要問話,方纔注意到胤禛尚跪着,遂擡了擡手,緩言道:“你且起來說話。朕也是剛剛接到的摺子,先說與你知道。二王之事,待回京再做計較罷。”見胤禛神思迴轉了,康熙又接着道:“朕還有另一事問你,那個同知,叫做方昀的,你看着如何?”這話聽來,胤禛卻是警醒了許多,凝神,斟酌着回道:“回皇阿瑪話,兒臣知之不多,不敢妄議。只那日是兒臣與十三弟恰巧在行轅外遇着,照規矩才引了來面聖。若說旁的……,兒臣想着,他肯冒死諫言,許是爲了上憲開罪,但也能稱得上是個人品耿介;若論才幹,兒臣實不知,固也不能道聽途說,亂了聖聽。”
康熙點了點頭,道:“你斷了他個耿介,朕是信的。陳鵬年的品行想來應是不差,待他方昀,自也無尋常官員的上下情弊。至於才幹,德州處水路通衢要匯,方昀跟着陳鵬年多年整治下來,料也差不到哪去。這麼着,朕把他交給李光地,同是築堤疏引的差使,朕倒想再看看他。”
胤禛聽得心頭一跳,將方昀調了直隸,明裡是用之長才,可還是藏了深意,康熙終究還是信不過太子,怕方昀留了德州,太子會對其報怨下手麼?警醒於心思飄得遠了,胤禛斂了心神,垂手而立,靜靜聽着康熙吩咐後續之事。
五日之後,御舟內。
胤禛侍立在康熙身旁,默然伺候着筆墨。與來時不同,當下只聞初冬時節的寒瑟江風,間或晨暮水氣的浸染,全無來時的春日暖陽,更無父子四人於詩文的對和之景。一路上,康熙照常批覆着些奏本,但都是眉棱深蹙,甚少言語,儀駕除在樑家集等五處駐蹕歇息之外,沿途府縣無一登岸閱視,返程之速較來時快了二倍還不止。胤禛知道,若非爲對外頭彰顯一個“穩”字,只怕更要再快上許多。而令胤禛深深憂心的是,裕親王的病情是不是……這一年,已是暗潮迭生,風雷涌動,若是裕王再……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似乎可以預見來日的風雨獨行,而此刻他的心,正如案上那方龍硯內的徽墨一般,沉凝……。
第三卷終
小四多說兩句:這一個月小四天天加班到半夜,週末亦然,實在很難抽時間寫文。但是小四也不想就這麼斷了這本書,接下來的一卷是重頭戲,小四目前不敢保證一定能按時更新,只能說盡量了,請大家諒解。